堤上漫舞千丝柳,风来犹似故人眸。
这句诗,是我在春末的一个黄昏偶然所得。那时我独自漫步于城郊的河堤,天色微醺,夕阳将河水染成一片金红,柳条在风中轻轻摇曳,仿佛无数条柔软的丝带,在空中写下无声的诗行。我驻足良久,看那柳丝拂过水面,涟漪轻泛,倒影碎而复圆,心中忽有所感,便吟出“堤上漫舞千丝柳”一句。下句却迟迟未出,仿佛被风卷走,又似被水吞没。直到多日之后,在一个更为寂静的清晨,我再次来到堤边,才终于补全了后半句——风来犹似故人眸。
那日清晨,薄雾未散,河面如镜,柳枝低垂,几乎触水。风很轻,却带着一种熟悉的温度,拂过面颊时,竟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位故人。她姓林,是我大学时的同窗,也是那段青葱岁月里最温柔的存在。她爱穿素色长裙,常坐在校园湖畔的柳树下读书,风一吹,发丝与柳条一同飘动,分不清是柳在动,还是她的心在动。我们曾一起在春日的堤上散步,她指着满堤垂柳说:“你看,这些柳条多像时间的手,轻轻拨动记忆的弦。”那时我不解其意,只觉她诗意得近乎梦幻。后来她去了南方,书信渐稀,终至断绝。多年后我才得知,她早已因病离世,而我竟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。
那日清晨的风,竟与当年湖畔的风如此相似。它拂过柳丝,拂过水面,拂过我的心,仿佛不是风在吹,而是她的目光,穿越时空,静静凝望。那一刻,我终于明白,“堤上漫舞千丝柳”并非只是写景,它写的是记忆的苏醒,是时间的回响。柳丝如丝,亦如思绪,千条万缕,缠绕着过往的片段。而风,是连接现在与过去的媒介,它不声不响,却带着故人的气息,带着那些未曾说尽的话,轻轻落在我的肩头。于是,“风来犹似故人眸”便自然涌出——风不是风,是眼波流转;柳不是柳,是情丝万缕。
我开始在每个季节重访河堤。春天看柳芽初绽,嫩绿如泪;夏日听蝉鸣柳荫,喧嚣中藏着静谧;秋来观柳叶渐黄,飘落如信笺;冬则见枯枝横斜,在雪地里写下沉默的诗。每一次,风都会来,带着不同的温度与节奏,有时急促,有时缠绵,但总有一种熟悉感,仿佛故人从未走远。我渐渐明白,所谓“故人眸”,并非单指某一个人的眼睛,而是所有曾在我生命中留下痕迹的人,他们以风、以水、以柳、以光的形式,继续存在于这世间。记忆不会消失,它只是换了一种形态,悄然生长。
柳,自古便是离别的象征。古人折柳赠别,因“柳”与“留”谐音,寓含挽留之意。再多的挽留,也难敌时光的流逝。可若换一种视角,离别未必是终结。当柳条在风中起舞,当风拂过面颊如故人凝望,那便是另一种形式的“留”——不是身体的停留,而是情感的延续,是精神的重逢。我们无法留住春天,但春天会留在柳的摇曳里;我们无法留住故人,但故人会留在风的低语中。
堤上漫舞千丝柳,风来犹似故人眸。这句诗,如今已不只是诗句,它成了我与过去对话的桥梁,成了我理解生命的一种方式。人生如行堤,一步一景,一景一思。我们走过的地方,留下的足迹,或许会被雨水冲刷,但那些被风记住的瞬间,被柳见证的深情,却会如根系般深埋于土地,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,破土而出,随风而起,轻轻拂过我们的心。
于是,我不再执着于寻找答案,因为答案早已在风中,在柳间,在每一次凝望与回望之中。堤上柳舞,风如眸语,原来,我们从未真正失去,只是学会了以另一种方式重逢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