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南方潮湿的梅雨季,我踏上了一趟前往闽东山区的火车。窗外是连绵起伏的丘陵,雨丝斜织在玻璃上,模糊了远山的轮廓。车厢里人声嘈杂,有孩子的哭闹,有老人低沉的咳嗽,还有手机外放短视频的机械笑声。就在这纷乱之中,一句熟悉的乡音忽然刺破耳膜——“阿妹,你食饭未?”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尾音上扬的调子,像一把生锈却亲切的钥匙,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锁。
那是我的母语,一种在普通话主导的时代里逐渐被边缘化的方言。它不属于任何官方语言体系,却承载着我童年里所有温暖的细节:母亲在灶台前唤我吃饭,祖母坐在门槛上讲述祖辈迁徙的故事,邻居在巷口用方言打趣孩子的调皮。我曾以为,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,这种语言会像老房子一样,在推土机的轰鸣中悄然坍塌。在这趟开往陌生山村的列车上,它竟如此突兀又如此自然地出现,仿佛从未离开。
我循声望去,说话的是位五十岁上下的农妇,穿着褪色的蓝布衫,脚边放着一筐刚摘的杨梅。她正与邻座一位年轻女孩交谈,女孩显然听不懂,脸上露出困惑。农妇并不气馁,一遍遍重复,用夸张的手势比划着“吃饭”的动作,最后竟从篮子里摸出一颗红得发紫的杨梅,递过去,笑着说:“食,甜!”女孩终于笑了,接过杨梅,用生涩的普通话说了声“谢谢”。那一刻,语言不再是障碍,而成了桥梁。方言在此刻不再是封闭的符号,而是一种情感的载体,一种无需翻译的真诚。
接下来的旅程中,我刻意留意车厢里的声音。我发现,方言并未消失,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。一位老伯用闽南语哼着古老的渔歌,旋律悠长,仿佛在诉说海风与潮汐的故事;一对年轻情侣用客家话低声交谈,语气里藏着只有彼此才懂的默契;甚至列车员在报站时,也夹杂着几句本地话的提醒,让归乡的旅人倍感亲切。这些声音零散却坚韧,像山间溪流,虽不浩荡,却始终向前流淌。它们不是被遗忘的遗迹,而是活着的语言,在每一次呼吸、每一次对话中延续着文化的血脉。
我开始思考,方言究竟意味着什么?它不只是语音、词汇和语法的集合,更是一种身份认同的锚点。当我们用方言说话,我们不只是在表达意思,更是在确认“我是谁”“我从哪里来”。在全球化与标准化的浪潮中,我们被鼓励使用统一的语言,以便沟通、便于管理、利于发展。这本无可厚非,但当一种语言被另一种完全取代时,失去的不仅是交流工具,还有附着其上的情感、记忆与历史。方言是地方文化的密码,是民间智慧的结晶,是祖辈留给我们的声音遗产。
更令人动容的是,方言的传承正在悄然发生。在闽东的一个小村庄,我偶然走进一家小学,发现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用方言朗读童谣。老师说:“普通话要学,但母语也不能丢。孩子们若连自己家乡的话都不会说,将来怎么记得住乡愁?”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方言的延续,不靠政策强制,而靠民间的自觉与温情。它存在于母亲教孩子说“囝仔”的温柔里,存在于老人用方言讲故事的皱纹里,存在于陌生人用乡音问候的善意里。
火车终于抵达终点站,雨也停了。我走出站台,迎面是青石板铺就的老街,街角茶馆里,几位老人正用方言下棋、谈天。他们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可闻,像一首没有乐谱的民谣,在时光中轻轻回荡。我站在那里,静静地听,忽然觉得,这一路走来,最珍贵的不是风景,而是那些不经意间听到的方言——它们像故乡的呼吸,提醒我,无论走多远,总有一种声音,在等我归来。
方言不会消亡,因为它早已融入我们的血脉。只要还有人愿意说,还有人愿意听,它就永远在路上,在风中,在每一次重逢的问候里,在“一路上再听到你的方言”的下一句——“原来你也在这里”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