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看雨在舟上,忽闻岸畔笛声长。
那是个春末的黄昏,细雨如丝,斜斜地织过江面,将远山近水都笼进一层薄纱里。江心一叶小舟随波轻晃,舟上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,头戴斗笠,身披蓑衣,却并不急着撑篙,只是静静望着雨幕,目光穿过水汽氤氲的江面,落在对岸模糊的柳影上。他名叫林砚,是附近书院的学生,自幼习文,也喜山水。今日逃了半日课,独自驾舟而来,只为寻一份清静。他本不信什么“独钓寒江雪”的孤绝,却在这一刻,忽然懂了那画中人的心境——不是寂寞,而是一种与天地独语的安然。
雨滴敲在船篷上,噼啪作响,像是天地在低语。林砚将手伸出蓑衣,接了几滴雨,凉意从指尖漫上心头。他想起昨日夫子讲《庄子·秋水》,说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”,他当时只觉玄妙,如今却似有所悟。这雨、这江、这舟、这笛声,何尝不是另一种“鱼之乐”?人常以己度物,以为雨是愁,江是远,舟是孤,笛是悲。可若真能放下成见,或许雨是清,江是静,舟是闲,笛是远——远得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飘来,带着山岚的气息与岁月的回响。
那笛声起初极轻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试探着传来,断断续续,如游丝浮空。林砚侧耳细听,辨出是《梅花三弄》的调子,只是吹得极慢,每个音都拉得悠长,仿佛在雨中跋涉,每一步都带着水汽的滞重。他循声望去,对岸柳树下,隐约立着一个白衣人影,背对江面,手持一管青玉笛,衣袂随风轻扬。林砚心中一动,竟忘了自己尚在雨中,只觉那笛声如线,将他从现实的琐碎中轻轻提起,牵向一个更辽阔的境地。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写过的诗:“雨打孤舟梦不沉,一笛吹破水云心。”当时只当是少年意气,如今才知,那竟是心有所感,只是未遇机缘。
他轻轻撑篙,小舟缓缓向对岸靠近。雨势渐小,笛声却愈发清晰,仿佛那人知道有人来听,特意放慢了节奏,将每一个音符都打磨得圆润通透。林砚不敢惊扰,只将舟停在十丈之外,任其在江心轻荡。他闭目聆听,只觉笛声如诉,似在讲一个古老的故事:有少年离家,行于江湖,遇雨而停,听笛而悟,终知人生如舟,不必执着于彼岸,亦不必畏惧风雨。曲至尾声,笛音渐弱,如雨滴入水,悄然无痕。林砚睁开眼,只见那白衣人缓缓转身,却未看他,只是将笛收入袖中,转身走入林间,身影很快隐没在暮色里。
他怔在原地,良久才回过神来。雨已停,江面泛起微光,远处渔火点点,如星子坠落人间。他忽然笑了,笑自己先前的痴念——原来那笛声,本就不是为任何人而吹,正如这雨,这江,这舟,皆非为一人而存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四时有明法而不议。人若能静心聆听,哪怕片刻,也能得见本真。他不再执着于追那吹笛人,也不急于返岸,只是将舟系在柳树下,仰面躺倒,望着渐渐放晴的天空。云隙间,已有几颗星子悄然浮现,像是天地为他点亮的灯。
这一夜,林砚没有写诗,也没有读书,只是静静躺着,听着江水轻拍船身,如同母亲轻拍婴孩。他忽然明白,所谓“看雨在舟上”,看的不是雨,而是自己的心。雨是外物,舟是载体,唯有心,才是那真正能感知、能沉淀、能超越的存在。少年看雨,看的是自然;而雨看少年,照见的是人心。
多年后,林砚成了书院的夫子,常对学生讲起那个雨夜。他从不提那白衣人,也不说笛声,只道:“你们若见少年看雨在舟上,不必问他为何不避雨,也不必问他是否孤单。只需知道,那一刻,他已与天地同呼吸,与万物共清宁。”
人生在世,何须处处求答案?有时,一场雨,一叶舟,一段笛声,便足以让少年看见自己,也让世界看见少年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