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手轻弹弦上梦,余音袅袅绕空庭。
那是一架老旧的七弦琴,漆面斑驳,琴身微裂,却仍被擦拭得纤尘不染。它静置于书斋一隅,像一位沉默的老者,守着岁月里未曾诉尽的故事。每当暮色四合,风穿廊而过,琴弦便微微颤动,仿佛在回应某种无声的召唤。而每逢此时,总有一双素手悄然抚上琴面,指尖轻落,如蝶栖花,如露沾叶。那双手,不似舞女般纤巧张扬,也不似绣娘般柔若无骨,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力度,仿佛指尖藏着千言万语,只待琴声为引,便倾泻而出。
她名唤清漪,自幼随父习琴,家中世代为乐师,祖上曾为宫廷供奉。然至她这一代,家道中落,琴艺虽精,却再难登大雅之堂。她不求闻达,只愿以琴寄情,将心中所感所悟,化作弦上之音。她弹琴时从不言语,只闭目凝神,仿佛整个人都沉入那一片由宫、商、角、徵、羽编织的天地里。琴声初起,如细雨落檐,轻敲慢点,继而渐转悠扬,似山涧溪流,蜿蜒而下,绕过青石,穿过林影。有时忽而高亢,如孤鹤冲天,破云而去;有时又低回婉转,如秋叶坠地,无声无息。听者常觉心魂俱醉,仿佛看见她指尖所触,不是琴弦,而是梦的丝线,一拨一挑,便织出一幅幅流动的山水、一段段未竟的往事。
她曾说,琴音非为悦耳,实为通心。每一首曲子,都是一次与自己的对话。年少时,她弹《流水》,意在追慕伯牙子期之谊,却总觉曲中少了几分苍茫;及至中年,历经亲故离散,再抚此曲,指下竟自然涌出江河奔涌之势,仿佛那水不是流在琴上,而是流在血脉之中。她亦弹《梅花三弄》,初时只觉清雅,后来某年冬夜,大雪封门,她独坐琴前,忽见窗外一株老梅破雪而出,枝干虬曲,花苞微绽。那一刻,她指尖一颤,琴声陡变,不再是清丽婉转,而是带着一种坚韧的寒意,如铁骨铮铮,如孤芳自赏。曲终时,她泪落如雨,方知此曲已非昔日之曲,而是她半生心境的映照。
清漪的琴,从不为热闹而奏。她常于夜深人静时抚琴,或于庭院独坐,或于月下凭栏。琴声不传远,只在这方寸天地间流转,如风拂竹,如雨打蕉。偶有邻人夜半闻之,推窗而望,只见一灯如豆,一影如竹,琴音如丝如缕,缠绕心头,竟不觉潸然。有人说她痴,说她孤,说她不该将一生托付于这无声之器。她却只是微笑,轻抚琴身道:“你们听的是音,我听的是心。音可散,心不散。”
后来,清漪年岁渐长,指力渐衰,琴声也不复当年清越。但她仍每日拂琴,哪怕只弹半曲,哪怕只拨一弦。她不再追求技巧的繁复,反而愈发简淡,如老僧入定,如秋水无波。某年清明,她于祖坟前设琴,焚香净手,奏一曲《幽兰》。此曲古调幽深,相传为孔子所作,以喻君子怀德而不遇。她弹至中段,忽觉胸中郁结尽散,仿佛一生所困所执,皆随琴音飘散于山野之间。曲终,她轻叹一声,将琴置于坟前,转身离去,再不回头。
多年后,有人在那座荒废的庭院中,拾得那架老琴。琴身已朽,弦亦断裂,唯有一角刻着极细的两行小字:“玉手轻弹弦上梦,余音袅袅绕空庭。”风过处,仿佛仍有微响自琴腹传出,如叹息,如低语,如未说完的梦。
原来,梦不在弦上,而在抚弦之人心中;而余音,也不在风里,而在听者久久不能平复的胸膛。琴可朽,音可散,唯有那份以心传心、以梦织梦的情意,穿越时光,仍在天地间轻轻回响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