忘却斜阳上的土堆,是童年记忆里一道模糊又清晰的伤痕。那是一座小小的坟茔,没有墓碑,没有名字,甚至连埋葬的是谁,我都记不清了。它孤零零地立在村后山坡的半腰,背对村庄,面朝西斜的太阳。每当黄昏降临,阳光便如碎金般洒在土堆上,将那微微隆起的泥土染成琥珀色,仿佛时间在那里凝固,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等待被唤醒。我小时候常和伙伴们从它旁边跑过,却从未驻足。大人们说,那里埋的是个“不该记住的人”,于是我们便也学着大人的样子,把目光移开,把记忆抹去。可越是如此,那土堆便越像一根刺,扎在心底,隐隐作痛。
那土堆究竟属于谁?我曾不止一次问过祖母。她总是沉默片刻,然后轻轻摇头,说:“忘了好,忘了才安生。”可她的眼神里,分明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哀伤。后来,我偶然在村中的旧账本里翻到一页泛黄的纸,上面用褪色的墨迹写着:“光绪三十二年,冬,村南李氏女,年十七,病卒,无亲无靠,葬于后山。”没有更多解释,没有死因,也没有为何无人立碑。我忽然明白,那土堆下躺着的,或许是一个被时代遗忘的女子,一个在礼教与贫困中悄然消逝的生命。她不曾留下名字,不曾留下故事,甚至连悲伤都无人承接。她的存在,被简化为一句“不该记住”,而她的死亡,则被自然化为一片沉默的土堆。可正是这份沉默,让我在多年后重新凝视它时,感受到一种近乎窒息的重量。
我开始留意村中老人的只言片语。有人说,李氏女是外乡人,逃难至此,因染风寒无钱医治而亡;也有人说,她曾与村中某户人家的儿子私定终身,却被家族拆散,最终郁郁而终。这些说法真假难辨,却都指向同一个核心:她是一个被边缘化的人,一个在集体记忆中无法安放的存在。她的死亡,不是因为疾病本身,而是因为社会结构中那些看不见的裂缝——性别、出身、贫富、礼法,这些无形的刀锋,早已在她生前就割断了她的归途。而那土堆,不过是这一切的具象化。它不是一座坟,而是一面镜子,照见一个村庄、一个时代如何对待那些“多余的人”。更令人心悸的是,这种遗忘并非偶然,而是一种集体共谋。人们用“忘了好”来安慰自己,用“安生”来逃避愧疚。可真正的安生,难道不是直面真相,承认伤痛,然后给予哪怕最微小的尊重吗?
多年后我回到故乡,特意走到后山。斜阳依旧,土堆却已被野草覆盖,几乎与地面齐平,仿佛大地正在缓慢地收回它的秘密。我蹲下身,轻轻拨开草叶,指尖触到一块被风雨磨平的石角——或许是当年某人悄悄立下的标记。那一刻,我忽然不再执着于她的名字或死因。重要的是,有人曾记得她存在过,哪怕只是一瞬;重要的是,有人曾为她留下一块石头,哪怕只是无心之举。遗忘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遗忘成为习惯,成为理所当然。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斜阳下的土堆,埋葬着被忽略的亲人、被压抑的情感、被回避的真相。它们沉默地存在,不是为了被挖掘,而是为了提醒我们:记忆,是一种责任。
斜阳终将西沉,土堆也终将被岁月抹平。但人不能永远背对过去。唯有正视那些被遗忘的角落,倾听那些无声的哀鸣,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自己从何而来,又该走向何处。忘却斜阳上的土堆,或许曾是生存的策略;而记住它,才是对生命最深的敬意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