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在柳枝上荡的下一句,是风轻轻托起她的裙角,像一只不肯落地的蝶,在春日的光影里划出温柔的弧线。那是一幅没有声音的画,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映在记忆深处。柳枝微颤,河水轻流,她坐在河岸边那棵老柳树的横枝上,双脚悬空,一前一后地晃着,仿佛在数着水波里碎金般的阳光。那年她不过十五岁,眉眼清秀,眼神却藏着比同龄人更深的静默。她不是贪玩的孩子,却独爱这棵柳树,仿佛只有在这里,她才能从生活的重压中短暂地抽身而出。
她的名字叫阿柳,不是因树得名,而是母亲生她时,窗外正巧有柳絮纷飞,父亲便随口取了这个名字。她从小便觉得这名字带着某种宿命——轻盈、飘忽、随风而动。她家境贫寒,父亲早逝,母亲靠替人缝补衣物维持生计,家中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。阿柳早早便学会了沉默,学会了把委屈咽下,把时间分给家务、弟妹和那本从旧书摊上捡来的《唐诗三百首》。她识字不多,却总爱在夜深人静时,借着油灯微光,一遍遍读那些诗句,仿佛每一个字都能带她逃离这间低矮的屋子。她最爱的是王维的“落花寂寂啼山鸟,杨柳青青渡水人”,读着读着,便觉得自己也成了那渡水之人,正缓缓走向一个无人知晓的远方。
她常来这棵柳树下,不只是因为这里安静,更因为这里能看见河对岸的学校。那所学校是镇上唯一的中学,青砖灰瓦,操场边种着几株樱花。她每天放学后,便悄悄绕到河边,坐在柳枝上,远远望着学生们背着书包走过,听着隐约传来的读书声和笑声。她也曾是那里的学生,可三年前,母亲病倒,家中断了收入,她只能辍学回家。她没哭,也没抱怨,只是默默把课本收进木箱,锁上,仿佛锁住了自己的少年时代。可每当她坐在柳枝上,望着对岸,那被锁住的梦便悄然苏醒。她幻想自己穿着校服,坐在教室里,听老师讲《红楼梦》,和同学讨论鲁迅的文章。她甚至能背出整篇《滕王阁序》,尽管从未有人教过她。
有一日,春寒未尽,柳枝刚抽出新芽,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枝头。忽然,河对岸传来一阵喧闹,几个学生追着一只纸鸢跑过操场,那纸鸢是只燕子,线断了,正随风飘向河这边。阿柳下意识站起身,伸手一抓,竟真的抓住了线头。她小心翼翼地把纸鸢收回来,发现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:“若有人拾得,请送至初三(2)班,林小舟。”她盯着那名字看了许久,仿佛那是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。第二天,她鼓起勇气,把纸鸢叠好,藏在怀里,穿过田埂,走到了学校门口。她不敢进去,只在校门边的传达室递上纸鸢,说:“这是林小舟的。”门卫看了看她,又看了看纸鸢,点点头:“放这儿吧。”她转身要走,却听见身后有人喊:“等等!”
回头,是个瘦高的少年,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,手里还拿着半截粉笔。他笑着问:“是你捡到的?”她点点头,不敢直视他的眼睛。他递来一本笔记本:“谢谢你,这是谢礼。我常在那边放风筝,以后你若看见,可以来找我。”她接过本子,翻开第一页,上面写着:“赠予拾风筝者——林小舟。”字迹清瘦有力,像他说话时的语气。她没敢多留,匆匆跑开,可那本子却成了她最珍贵的宝贝。她开始在上面抄诗,写自己的心事,甚至试着写一篇短文,讲一个女孩坐在柳枝上,望着对岸的学校。她不敢署名,只写“柳下人”。
后来,她依旧每天去柳树下,但不再只是发呆。她带着那本子,读着林小舟偶尔夹在里面的纸条——有时是一首诗,有时是一句鼓励的话。她开始相信,有些距离,未必需要用脚步去跨越。风会传递消息,柳枝会记住低语,而文字,能让两个世界悄然相连。她依旧贫穷,依旧沉默,但她的心里,有了一盏灯,微弱却坚定地亮着。
多年后,那所中学扩建,老柳树被移走,河上架起了桥。阿柳早已离开小镇,在一座小城的图书馆做管理员。她依旧喜欢读诗,依旧喜欢柳絮纷飞的季节。某年春日,她在整理旧书时,发现一本泛黄的笔记本,封面上写着“柳下人”。翻开,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,还有几页夹着泛白的纸条,字迹熟悉:“你写的文章,我读了三遍。”她笑了,眼角有泪。原来,那年在柳枝上荡的下一句,不是风,不是河,而是——有人在彼岸,听见了她的声音。
有些梦,从未真正被锁住;有些路,哪怕未曾踏足,也已悄然走过。她坐在柳枝上荡的,不只是身体,更是灵魂对自由的渴望。而那根柳枝,那阵风,那本笔记,都是命运悄悄递来的绳索,牵引她走向更远的春天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