芦苇上盖了白雪,像一簇簇凝固的烟,在冬日的河滩上静默地立着。风从远处吹来,带着河水的凉意和泥土的腥气,轻轻拂过这片荒原,却未能掀动那层薄薄的雪。阳光斜照下来,雪面泛出细碎的银光,仿佛时间在此刻也放慢了脚步。这片河滩平日里少有人至,只有水鸟偶尔掠过,留下几声清越的鸣叫。而此刻,冬的寂静笼罩了一切,芦苇与雪,成了天地间最朴素也最动人的对话。
这景象让我想起童年时故乡的河岸。那时,每到深冬,河面结冰,芦苇枯黄,但一场雪后,整片滩涂便换了一副模样。雪不厚,却足以覆盖每一根芦苇的梢头,像是给它们戴上了一顶顶小小的白帽。孩子们在雪地里奔跑,追逐打闹,偶尔踩断一根芦苇,发出清脆的“咔嚓”声,惊起几只躲在枯草中的麻雀。大人们则站在岸边,望着这白茫茫的一片,低声说着“瑞雪兆丰年”之类的话。那时的雪,是希望,是来年的收成,是母亲灶台上蒸腾的米香。如今回想,那片芦苇上的雪,不只是自然的装饰,更是记忆里最温柔的一笔。它不喧哗,不张扬,却以沉默的方式,将童年的温度封存于岁月深处。
后来我离开故乡,在城市里生活多年,见惯了高楼林立、车水马龙,也习惯了四季被空调和暖气模糊界限。冬日里,雪成了稀客,即便落下,也很快被扫去,或化作泥泞。城市里的雪,是短暂的奇观,是朋友圈里的九宫格,是孩子堆雪人时的一阵欢呼,却再难唤起那种深入骨髓的宁静。直到某年冬天,我因事重返故地,在黄昏时分独自走到河滩,才又一次看见芦苇上盖了白雪。那一刻,心忽然被什么击中,仿佛时间倒流,我又成了那个蹲在雪地里数麻雀的孩子。不同的是,这一次,我不再奔跑,而是静静地站着,看雪在芦苇梢头微微颤动,看风如何将一片雪从这根苇秆吹到那根苇秆,看阳光如何一寸寸移过雪面,将银白染成淡金。我忽然明白,这雪,这芦苇,这河滩,从来不是风景,而是生命的一种状态——在荒凉中坚守,在寂静中生长,在寒冷中孕育温暖。
芦苇是极坚韧的植物,根系深扎于淤泥,茎秆中空却挺直,哪怕在秋风中摇曳,也从不低头。而雪,看似轻飘,却能压弯最粗的树枝。但当雪落在芦苇上,却不是征服,而是一种温柔的覆盖,一种无声的对话。雪不压断芦苇,芦苇也不拒绝雪,它们彼此接纳,彼此成全。这让我想到人与人之间的相处,也当如此。不必强求改变对方,也不必刻意迎合,而是在差异中寻找共存的方式,在沉默中传递理解的温度。就像这雪与芦苇,一个来自天空,一个生于泥土,却能在同一片河滩上,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。
冬去春来,雪终会消融,芦苇也会重新抽绿。但那一瞬的静美,却不会被时间抹去。它存在于记忆中,也存在于每一次凝望自然的瞬间。芦苇上盖了白雪,不只是季节的注脚,更是生命在寒冷中对温暖的守候。它提醒我们,在最寂静的时刻,往往藏着最深的生机;在最朴素的存在里,常常蕴藏着最动人的诗意。
我们终其一生,或许都在寻找这样的时刻——不是轰轰烈烈的成就,不是万人瞩目的荣耀,而是像那根覆雪的芦苇一样,在风中轻轻摇曳,却始终挺立。它不说话,却已道尽一切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