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篇1:张爱玲长篇小说《十八春》第十三章
张爱玲长篇小说《十八春》第十三章
啸桐的灵榇由水路运回南京,世钧跟着船回去,沈太太和姨太太则是分别乘火车回去的。沈太太死了丈夫,心境倒开展了许多。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习惯的,过去她是因为丈夫被别人霸占去而守活寡,所以心里总有这样一口气咽不下,不像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守寡了,而且丈夫简直可以说是死在她的怀抱中,盖棺论定,现在谁也没法把他抢走了。这使她心里觉得非常安定而舒泰。
因为家里地方狭窄,把灵榇寄存在庙里,循例开吊发丧,忙过这些,就忙分家的事情。是姨太太那边提出分家的要求,姨太太那边的小孩既多,她预算中的一笔教育费又特别庞大,还有她那母亲,她说啸桐从前答应给她母亲养老送终的。虽然大家都知道她这些年来积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观,而且啸桐在病中迁出小公馆的时候,也还有许多要紧东西没有带出来,无如这都是死无对证的事。世钧是一贯抱着息事宁人的主张,劝他母亲吃点亏算了,但是女人总是气量小的,而且里面还牵涉着他嫂嫂。他们这次分家是对姨太太而言,他嫂嫂以后还是跟着婆婆过活,不过将来总是要分的。他嫂嫂觉得她不为自己打算,也得为小健打算。她背后有许多怨言,怪世钧太软弱了,又说他少爷脾气,不知稼穑之艰难,又疑心他从前住在小公馆里的时候,被姨太太十分恭维,年轻人没有主见,所以反而偏向着她。其实世钧在里面做尽难人。拖延了许多时候,这件事总算了结了。
他父亲死后,百日期满,世钧照例到亲戚家里去“谢孝”,挨家拜访过来,石翠芝家里也去了一趟。翠芝的家是一个半中半西的五开间老式洋房,前面那花园也是半中半西的,一片宽阔的草坪,草坪正中却又堆出一座假山,挖了一个小小的池塘,养着金鱼。世钧这次来,是一个夏天的傍晚,太阳落山了,树上的蝉声却还没有休歇,翠芝正在花园里溜狗。她牵着狗,其实是狗牵着人,把一根皮带拉得笔直的,拉着她飞跑。世钧向她点头招呼,她便喊着那匹狗的英文名字:“来利!来利!”好容易使那狗站住了。世钧笑道:“这狗年纪不小了吧?我记得一直从前你就有这么个黑狗。”翠芝道:“你说的是牠的祖母了。这一只跟你们家那只是一窝。”世钧道:“叫来利?”翠芝道:“妈本来叫牠来富,我嫌难听。”世钧笑道:“伯母在家?”翠芝道:“出去打牌去了。”
翠芝在他们开吊的时候也来过的,但是那时候世钧是孝子,始终在孝帏里,并没有和她交谈,所以这次见面,她不免又向他问起他父亲故世前的情形。她听见说世钧一直在医院里侍候,便道:“那你这次去没住在叔惠家里?你看见他没有?”世钧道:“他到医院里来过两次。”翠芝不言语了。她本来还想着,叔惠也说不定不在上海了,她曾经写过一封信给他,信里提起她和一鹏解除婚约的事,而他一直没有回信。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,她也猜着是因为她家里有钱,他自己觉得高攀不上,所以她总想着应当由她这一方面采取主动的态度。但是这次写信给他他没有回信,她又懊悔,倒不是懊悔她这种举动太失身分,因为她对他是从来不想到这些的。她懊悔不是为别的,只是怕人家觉得她太露骨了,即使他本来有意于她的,也会本能地起反感。所以她这一向一直郁郁的。
她又笑着和世钧说:“你在上海常看见顾小姐吧?她好吗?”世钧道:“这回没看见她。”翠芝笑道:“她跟叔惠很好吧?”世钧听她这话,先觉得有点诧异,然而马上就明白过来,她一定是从他嫂嫂那里听来的,曼桢和叔惠那次到南京来玩,他不是告诉他家里人说曼桢是叔惠的朋友,免得他们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。现在想起那时候的情景,好象已经事隔多年,渺茫得很了。他勉强笑道:“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。”翠芝道:“我真羡慕像她那样的人,在外面做事多好。”世钧不由得苦笑了,他想曼桢身兼数职,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,居然还有人羡慕她。但是那也是过去的事了,人家现在做了医院院长的太太,当然生活比较安定了。
翠芝又道:“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个事做做。”世钧笑道:“你要做事干什么?”翠芝笑道:“怎么,你觉得我不行?”世钧笑道:“不是,你现在不是在大学念书么?”翠芝道:“大学毕业也不过是那么回事,我就是等毕了业说要出去做事,我家里人也还是要反对的。”说着,她长长的透了口气。她好象有一肚子的牢骚无从说起似的。世钧不由得向她脸上望了望。她近来瘦多了。世钧觉得她自从订了婚又毁约之后,人好象跟从前有点不同,至少比从前沉静了许多。
两人跟在那只狗后面,在草坪上缓缓走着。翠芝忽然说了一声:“他真活泼。”世钧道:“你是说来利?”翠芝略顿了一顿,道:“不,我说叔惠。”世钧道:“是的,他真活泼,我要是心里不痛快的时候,去找他说说话,就真的会精神好起来了。”他心里想,究竟和翠芝没有什么可谈的,谈谈就又谈到叔惠身上来了。
翠芝让他进去坐一会,他说他还有两家人家要去一趟,就告辞走了。他这些日子一直没到亲威家里去走动过,这时候已经满了一百天,就没有这些忌讳了,渐渐就有许多不可避免的应酬。从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个钉子,他嫂嫂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表妹,“鞋子不做倒落了个样”。事后当然就揭过不提了,翠芝的母亲那方面当然更是讳莫如深,因此他们亲戚间对于这件事都不大知道内情。爱咪说起这桩事情,总是归罪于世钧的怕羞,和翠芝的脾气倔,要不然两人倒是很好的`一对。翠芝一度订了婚又悔婚,现在又成了个问题人物了。世钧也许是多心,他觉得人家请起客来,总是有他一定有她。翠芝也有同感。她常到爱咪那里去打网球,爱咪就常常找世钧去凑一脚。世钧在那里碰见一位丁小姐,网球打得很好,她是在上海进大学的,和世钧还是先后同学。世钧回家去,说话中间提起过她几次,他母亲就借故到爱咪那里去了一趟,偷偷的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。世钧的父亲临终的时候曾经说过,说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见世钧结婚。他母亲当时就没敢接这个碴,因为想着世钧如果结婚的话,一定就是和曼桢结婚了。但是现在事隔多时,沈太太认为危机已经过去了,就又常常把他父亲这句遗言提出来,挂在嘴上说着。
相识的一班年轻人差不多都结婚了,好象那一年结婚的人特别多似的,入秋以来,接二连三的吃人家的喜酒。这其间最感刺激的是翠芝的母亲。本来翠芝年纪也还不算大,她母亲其实用不着这样着急,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,留下一封信来,说要到上海去找事,幸而家里发觉得早,在火车站上把她截获了,虽然在火车站上没看见有什么人和她在一起,她母亲还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诱惑,所以自从出过这桩事情,她母亲更加急于要把她嫁出去,认为留她在家里迟早要出乱子。
最近有人替她做媒,说一个秦家,是一个土财主的少爷,还有人说他是有嗜好的。介绍人请客,翠芝无论如何不肯去,一早就躲出去了,也没想好上哪儿去。她觉得她目前的处境,还只有她那表姊比较能够了解,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诉一番。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,就连翠芝和一鹏解约,一个是她的表妹,一个是她自己的弟弟,她也并没有偏向着谁。因为在她简单的头脑中,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,她弟弟当然是一等一的好人。她的表妹也错不了,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从中作祟。一鹏解约后马上就娶了窦文娴,那一定就是窦文娴不好,处心积虑破坏他们的感情,把一鹏抢了去了。因此她对翠芝倒颇为同情。
这一天翠芝到沉家来想对她表姊诉苦,没想到大少奶奶从来不出门的人,倒刚巧出去了,因为她公公停灵在庙里,她婆婆想起来说好久也没去看看,便买了香烛纸钱要去磕个头,把小健也带着。就剩世钧一个人在家,他一看见翠芝就笑道:“哦,你家里知道你要上这儿来?刚才他们打电话来问的,我还告诉他们说不在这儿。”翠芝知道她母亲一定是着急起来了,在那儿到处找她。她自管自坐下来,问道:“表姊出去了?”世钧道:“跟我妈上庙里去了。”翠芝道:“哦,伯母也不在家?”她看见桌上有本书,就随手翻看着,世钧见她那样子好象还预备坐一会,便笑道:“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告诉你家里,说你来了?”翠芝突然抬起头来道:“干什么?”世钧倒怔了一怔,笑道:“不是,我想伯母找你也许有什么事情。”她又低下头去看书,道:“她不会有什么事情。”
世钧听她的口吻就有点明白了,她一定是和母亲呕气跑出来的。翠芝这一向一直很不快乐,他早就看出来了,但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很悲哀,而他绝对不希望人家问起他悲哀的原因,所以推己及人,别人为什么悲哀他也不想知道。说是同病相怜也可以,他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时候,比和别人作伴要舒服得多,至少用不着那样强颜欢笑。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,怯怯的走上前来摇着尾巴,翠芝放下书给牠抓痒痒,世钧便搭讪着笑道:“这狗落到我们家里也够可怜的,也没有花园,也没有人带牠出去溜溜。”翠芝也没听见他说些什么。世钧忽然看
见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,他便默然了。还是翠芝打破了这沉默,问道:“你这两天有没有去打网球?”世钧微笑道:“没有。你今天去不去?一块去吧?”翠芝道:“我打来打去也没有进步。”她说话的声音倒很镇静,跟平常完全一样,但是一面说着话,眼泪就簌簌的落下来了,她别过脸去不耐烦地擦着,然而永远擦不干。世钧微笑着叫了声“翠芝。”又道:“你怎么了?”她不答应。他又呆了一会,便走过来坐在她身边,用手臂围住她的肩膀。
新秋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,桌上那本书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,拍拍作声,那声音非常清脆可爱。
翠芝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臂。然后她又好象解释似的低声说了一句:“待会儿给人家看见了。”那么,如果没有被人看见的危险,就是可以的了。世钧不禁望着她微微一笑,翠芝立刻胀红了脸,站起来就走,道:“我走了。”世钧笑道:“回家去?”翠芝大声道:“谁说的?我才不回去呢!”世钧笑道:“那么上哪儿去?”翠芝笑道:“那你就别管了!”世钧笑道:“去打网球去,好不好?”翠芝先是不置可否,后来也就一同去了。
第二天他又到她家里去接她,预备一同去打网球,但是结果也没去,就在她家里坐着谈谈说说,吃了晚饭才回去。她母亲对他非常亲热,对翠芝也亲热起来了。这以后世钧就常常三天两天的到他们家去。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,当然非常高兴,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来,恐怕大家一起哄,他那里倒又要打退堂鼓了。大家表面上尽管不说什么,可是自会造成一种祥和的空气,世钧无论在自己家里或是到翠芝那里去,总被这种祥和的空气所包围着。
翠芝过生日,世钧送了她一只钻石别针,钻石是他家里本来有在那里的,是他母亲的一副耳环,拿去重镶了一下,平排四粒钻石,下面托着一只白金管子,式样倒很简单大方。翠芝当场就把它别在衣领上,世钧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对镜子别别针,她便问他:“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过生日?”世钧笑道:“我嫂嫂告诉我的。”翠芝笑道:“是你问她的还是她自己告诉你的?”世钧扯了个谎道:“我问她的。”他在镜子里看她,今天她脸上淡淡的抹了些胭脂,额前依旧打着很长的前刘海,一头鬈发用一根乌绒带子束住了,身上穿著件深红灯芯绒的短袖夹袍。世钧两只手抚摸着她两只手臂,笑道:“你怎么瘦了?瞧你这胳膊多瘦!”翠芝只管仰着脸,很费劲的扣她的别针,道:“我大概是疰夏,过了一个夏天,总要瘦些。”世钧抚摸着她的手臂,也许是试探性的,跟着就又从后面凑上去,吻她的面颊。她的粉很香。翠芝挣扎着道:“别这么着──算什么呢──给人看见了──”世钧道:“看见就看见。现在不要紧了。”为什么现在即使被人看见也不要紧,他没有说明白,翠芝也没有一定要他说出来。她只是回过头来有些腼腆地和他相视一笑。两人也就算是一言为定了。
世钧平常看小说,总觉得小说上的人物不论男婚女嫁,总是特别麻烦,其实结婚这桩事情真是再便当也没有了,他现在发现。
篇2:张爱玲长篇小说《十八春》第十章
张爱玲长篇小说《十八春》第十章
世钧跟家里说,上海那个事情,他决定辞职了,另外也还有些未了的事情,需要去一趟。他回到上海来,在叔惠家里住了一宿,第二天上午就到厂里去见厂长,把一封正式辞职信交递进去,又到他服务的地方去把事情交代清楚了,正是中午下班的时候,他上楼去找曼桢。他这次辞职,事前一点也没有跟她商量过,因为告诉了她,她一定是要反对的,所以他想来想去,还是先斩后奏吧。
一走进那间办公室,就看见曼桢那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。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里抄写什么文件。叔惠从前那只写字台,现在是另一个办事员坐在那里,这人也仿效着他们经理先生的美国式作风,把一双脚高高搁在写字台上,悠然地展览着他的花条纹袜子与皮鞋,鞋底绝对没有打过掌子。他和世钧招呼了一声,依旧跷着脚看他的报。曼桢回过头来笑道:“咦,你几时回来的?”世钧走到她写字台前面,搭讪着就一弯腰,看看她在那里写什么东西。她彷佛很秘密似的,两边都用别的纸张盖上了,只留下中间两行。他这一注意,她索性完全盖没了,但是他已经看出来这是写给他的一封信。他笑了一笑,当着人,也不便怎样一定要看。他扶着桌子站着,说:“一块儿出去吃饭去。”曼桢看着钟,说:“好,走吧。”她站起来穿大衣,临走,世钧又说:“你那封信呢,带出去寄了吧?”他径自把那张信纸拿起来叠了叠,放到自己的大衣袋里。曼桢笑着没说什么,走到外面方才说道:“拿来还我。你人已经来了,还写什么信?”世钧不理她,把信拿出来一面走一面看。一面看着,脸上便泛出微笑来。曼桢见了,不由得就凑近前去看他看到什么地方。一看,她便红着脸把信抢了过来,道:“等一会再看。带回去看。”世钧笑道:“好好,不看不看。你还我,我收起来。”
曼桢问他关于他父亲的病状,世钧约略说了一些,然后他就把他辞职的事情缓缓地告诉了她,从头说起。他告诉她,这次回南京去,在火车上就急得一夜没睡觉,心想着父亲的病万一要是不好的话,母亲和嫂嫂侄儿马上就成为他的负担,这担子可是不轻。幸而有这样一个机会,父亲现在非常需要他,一切事情都交给他管,趁此可以把经济权从姨太太手里抓过来,母亲和寡嫂将来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。因为这个缘故,他不能不辞职了。当然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,将来还是要出来做事的。
他老早预备好了一番话,说得也很委婉,但是他真正的苦衷还是无法表达出来。譬如说,他母亲近来这样快乐,就像一个穷苦的小孩拣到个破烂的小玩艺,就拿它当个宝贝。而她这点凄惨可怜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,既然给了她了,他实在不忍心又去从她手里夺回来。此外还有一个原因,但是这一个原因,他不但不能够告诉曼桢,就连对他自己他也不愿意承认──就是他们的结婚问题。事实是,只要他继承了父亲的家业,那就什么都好办,结婚之后,接济接济丈人家,也算不了什么。相反地,如果他不能够抓住这个机会,那么将来他母亲、嫂嫂和侄儿势必都要靠他养活,他和曼桢两个人,他有他的家庭负担,她有她的家庭负担,她又不肯带累了他,结婚的事更不必谈了,简直遥遥无期。他觉得他已经等得够长久了,他心里的烦闷是无法使她了解的。
还有一层,他对曼桢本来没有什么患得患失之心,可是自从有过豫瑾那回事,他始终心里总不能释然。人家说夜长梦多,他现在觉得也许倒是有点道理。这些话他都不好告诉她,曼桢当然不明白,他怎么忽然和家庭妥协了,而且一点也没征求她的同意,就贸然的辞了职。她觉得非常痛心,她把他的事业看得那样重,为它怎样牺牲都可以,他却把它看得这样轻。本来要把这番道理跟他说一说,但是看他那神气,已经是很惭愧的样子,就也不忍心再去谴责他,所以她始终带着笑容,只问了声:“你告诉了叔惠没有?”世钧笑道:“告诉他了。”曼桢笑道:“他怎么说?”世钧笑道:“他说很可惜。”曼桢笑道:“他也是这样说?”世钧向她望了望,微笑道:“我知道,你一定很不高兴。”曼桢笑道:“你呢,你很高兴,是不是?你住到南京去了,从此我们也别见面了,你反正不在乎。”世钧见她只是一味的儿女情长,并没义正辞严地责备他自暴自弃,他顿时心里一宽,笑道:“我以后一个礼拜到上海来一次,好不好?这不过是暂时的事。暂时只好这样。我难道不想看见你么?”
他在上海耽搁了两三天,这几天他们天天见面,表面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,但是他一离开她,就回过味来了,觉得有点不对。所以他一回到南京,马上写了封信来。信上说:“我真想再看见你,但是我刚来过,这几天内实在找不到一个借口再到上海来一趟。这样好不好,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来度一个周末。你还没有到南京来过呢。我的父母和嫂嫂,我常常跟你说起他们,你一定也觉得他们是很熟悉的人,我想你住在这里不会觉得拘束的。你一定要来的。叔惠我另外写信给他。”
叔惠接到他的信,倒很费踌躇。南京他实在不想去了。他和曼桢通了一个电话,说:“要去还是等春天,现在这时候天太冷了,而且我上次已经去过一趟了。你要是没去过,不妨去看看。”曼桢笑道:“你不去我也不去了。我一个人去好象显得有点……突兀。”叔惠本来也有点看出来,世钧这次邀他们去,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桢见见面。假如是这样,叔惠倒也想着他是义不容辞的,应当陪她去一趟。
就在这一个星期尾,叔惠和曼桢结伴来到南京,世钧到车站上去接他们。他先看见叔惠,曼桢用一条湖绿羊毛围巾包着头,他几乎不认识她了。头上这样一扎,显得下巴尖了许多,是否好看些倒也说不出来,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平常的样子,不喜欢有一点点改动。
世钧叫了一辆马车,叔惠笑道:“这大冷天,你请我们坐马车兜风?”曼桢笑道:“南京可真冷。”世钧道:“是比上海冷得多,我也忘了告诉你一声,好多穿点衣裳。”曼桢笑道:“告诉我也是白告诉,不见得为了上南京来一趟,还特为做上一条大棉裤。”世钧道:“待会儿问我嫂嫂借一条棉裤穿。”叔惠笑道:“她要肯穿才怪呢。”曼桢笑道:“你父亲这两天怎么样?可好些了?”世钧道:“好多了。”曼桢向他脸上端详了一下,微笑道:“那你怎么好象很担忧的样子。”叔惠笑道:“去年我来的时候他就是这神气,好象担心极了,现在又是这副神气来了,就像是怕你上他们家去随地吐痰或是吃饭抢菜,丢他的人。”世钧笑道:“什么话!”曼桢也笑了笑,搭讪着把她的包头紧了一紧,道:“风真大,幸而扎着头,不然头发要吹得像蓬头鬼了!”然而,没有一会工夫,她又把那绿色的包头解开了,笑道:“我看路上没有什么人扎着头,大概此地不兴这个,我也不高兴扎了,显著奇怪,像个红头阿三。”叔惠笑道:“红头阿三?绿头苍蝇!”世钧噗哧一笑,道:“还是扎着好,护着耳朵,暖和一点。”曼桢道:“暖和不暖和,倒没什么关系,把头发吹得不象样子!”她拿出一把梳子来,用小粉镜照着,才梳理整齐了,又吹乱了,结果还是把围巾扎在头上,预备等快到的时候再拿掉。世钧和她认识了这些时,和她同出同进,无论到什么地方去,也没看见她像今天这样怯场。他不禁微笑了。
他跟他家里人是这样说的,说他请叔惠和一位顾小姐来玩两天,顾小姐是叔惠的一个朋友,和他也是同事。他也并不是有意隐瞒。他一向总觉得,家里人对于外来的女友总特别苛刻些,总觉得人家配不上他们自己的人。他不愿意他们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,而希望他们能在较自然的情形下见面。至于见面后,对曼桢一定是一致赞成的,这一点他却很有把握。
马车来到皮货庄门前,世钧帮曼桢拿着箱子,三人一同往里走。店堂里正有两个顾客在那里挑选东西,走马楼上面把一只皮统子从窗口吊下来,放下绳子,吊下那么小小的一卷东西,反面朝外,微微露出一些皮毛。那大红绸里子就像襁褓似的,里面睡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。走马楼上的五彩玻璃窗后面,大概不是他母亲就是他嫂嫂,在那里亲手主持一切。是他母亲──她想必看见他们了,马上哇啦一喊:“陈妈,客来了!”声音尖厉到极点,简直好象楼上养着一只大鹦鹉。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头。
皮货店里总有一种特殊的气息,皮毛与樟脑的气味,一切都好象是从箱子里才拿出来的,珍惜地用银皮纸包着的。世钧小时候总觉得楼下这丬店是一个阴森而华丽的殿堂。现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,只剩下一些亲切感。他常常想象着曼桢初次来到这里,是怎样一个情形。现在她真的来了。
叔惠是熟门熟路,上楼梯的时候,看见墙上挂着两张猴皮,便指点着告诉曼桢:“这叫金
丝猴,出在峨嵋山的。”曼桢笑道:“哦,是不是这黄毛上有点金光?”世钧道:“据说是额上有三条金线,所以叫金丝猴。”楼梯上暗沉沉的,曼桢凑近前去看了看,也看不出所以然来。世钧道:“我小时候走过这里总觉得很神秘,有点害怕。”
大少奶奶在楼梯口迎了上来,和叔惠点头招呼着,叔惠便介绍道:“这是大嫂。这是顾小姐。”大少奶奶笑道:“请里边坐。”世钧无论怎样撇清,说是叔惠的女朋友,反正是他专诚由上海请来的一个女客,家里的人岂有不注意的。大少奶奶想道:“世钧平常这样眼高于顶,看不起本地的姑娘,我看他们这个上海小姐也不见得怎样时髦。”
叔惠道:“小健呢?”大少奶奶道:“他又有点不舒服,躺着呢。”小健这次的病源,大少奶奶认为是他爷爷教他认字块,给他吃东西作为奖励,所以吃坏了。小健每一次生病,大少奶奶都要归罪于这个人或那个人,这次连她婆婆都怪在里面。沈太太这一向为了一个啸桐,一个世钧,天天挖空心思,弄上好些吃的,孩子看着怎么不眼馋呢?沈太太近来过日子过得这样兴头,那快乐的样子,大少奶奶这伤心人在旁边看着,自然觉得有点看不入眼。这两天小健又病了,家里一老一小两个病人,还要从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来住在这里,世钧不懂事罢了,连他母亲也跟着起哄!
沈太太出来了,世钧又给曼桢介绍了一下,沈太太对她十分客气,对叔惠也十分亲热。大少奶奶只在这间房里转了一转,就走开了。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,叔惠笑道:“我们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。”世钧笑道:“那我上当了,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,就为等着你们。”沈太太道:“你快吃吧。顾小姐,许家少爷,你们也再吃一点,陪陪他。”他们坐下来吃饭,沈太太便指挥仆人把他们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间里去。曼桢坐在那里,忽然觉得有一只狗尾巴招展着,在她腿上拂来拂去。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,世钧笑道:“一吃饭牠就来了,都是小健惯的牠,总拿菜喂牠。”叔惠便道:“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们的那一只?”世钧道:“咦,你怎么知道?”叔惠笑道:“我上次来的时候不是听见她说,她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小狗,要送一只给小健。”一面说着,便去抚弄那只狗,默然了一会,因又微笑着问道:“她结了婚没有?”世钧道:“还没有呢,大概快了吧,我最近也没有看见一鹏。”曼桢便道:“哦,我知道,就是上回到上海来的那个方先生。”世钧笑道:“对了,你还记得?我们一块儿吃饭的时候,他不是说要订婚了──就是这石小姐。他们是表兄妹。”
吃完饭,曼桢说:“我们去看看老伯。”世钧陪他们到啸桐房里去,他们这时候刚吃过饭,啸桐却是刚吃过点心,他靠在床上,才说了声“请坐请坐”,就深深地打了两个嗝儿。世钧心里就想:“怎么平常也不听见父亲打嗝,偏偏今天……也许平时也常常打,我没注意。”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,今天是他家里人的操行最坏的一天。就是他母亲和嫂嫂,也比她们平常的水准要低得多。
叔惠问起啸桐的病情。俗语说,久病自成医,啸桐对于自己的病,知道得比医生还多。尤其现在,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世钧照管,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爷了,便买了一部《本草纲目》,研究之下,遇到家里有女佣生病,就替她们开两张方子,至今也没有吃死人,这更增强了他的自信心。他自己虽然请的是西医,他认为有些病还是中医来得灵验。他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人,世钧是简直是个哑巴。倒是今天和叔惠虽然是初见,和他很谈得来。叔惠本来是哪一等人都会敷衍的。
啸桐正谈得高兴,沈太太进来了。啸桐便问道:“小健今天可好些了?”沈太太道:“还有点热度。”啸桐道:“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药也不怎么对劲。叫他们抱来给我看看。我给他开个方子。”沈太太笑道:“嗳哟,老太爷,你就歇歇吧,别揽这桩事了!我们少奶奶又胆子小。再说,人家就是名医,也还不给自己人治病呢。”啸桐方才不言语了。
他对曼桢,因为她是女性,除了见面的时候和她一点头之外,一直正眼也没有朝她看,这时候忽然问道:“顾小姐从前可到南京来过?”曼桢笑道:“没有。”啸桐道:“我觉得好象在哪儿见过,可是再也想不起来了。”曼桢听了,便又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貌,笑道:“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。可会是在上海碰见的?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?”啸桐沉吟了一会,道:“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没去过了。”他最后一次去,曾经惹起一场不小的**。是姨太太亲自找到上海去,把他押回来的。他每次去,都是住在他内弟家里。他和他太太虽然不睦,郎舅二人却很投机。他到上海来,舅爷常常陪他“出去溜溜”。在他认为是逢场作戏,在姨太太看来,却是太太的阴谋,特意叫舅老爷带他出去玩,娶一个舞女回来,好把姨太太压下去。这桩事情是怎样分辩也辩不明白的。当时他太太为这件事也很受屈,还跟她弟弟也呕了一场气。
啸桐忽然脱口说道:“哦,想起来了!”──这顾小姐长得像谁?活像一个名叫李璐的舞女。怪不得看着这样眼熟呢!他冒冒失失说了一声“想起来了”,一屋子人都向他看着,等着他的下文,他怎么能说出来,说人家像他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。他顿了一顿,方向世钧笑道:“想起来了,你舅舅不是就要过生日了么,我们送的礼正好托他们两位带去。”世钧笑道:“我倒想自己跑一趟,给舅舅拜寿去。”啸桐笑道:“你刚从上海回来,倒又要去了?”沈太太却说:“你去一趟也好,舅舅今年是整生日。”叔惠有意无意的向曼桢琢艘谎郏笑道:“世钧现在简直成了要人啦,上海南京两头跑!”
正说笑间,女佣进来说:“方家二少爷跟石小姐来了,在楼底下试大衣呢。”沈太太笑道:“准是在那儿办嫁妆。世钧你下去瞧瞧去,请他们上来坐。”世钧便向曼桢和叔惠笑道:“走,我们下去。”又低声笑道:“这不是说着曹操,曹操就到。”叔惠却皱着眉说:“我们今天还出去不出去呀?”世钧道:“一会儿就走──我们走我们的,好在有我嫂嫂陪着他们。”叔惠道:“那我把照相机拿着,省得再跑一趟楼梯。”
他自去开箱子取照相机,世钧和曼桢先到楼下去和一鹏翠芝这一对未婚夫妇相见。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也跑出来了,牠还认识牠的旧主人,在店堂里转来转去,直摇尾巴。一鹏一看见曼桢便含笑叫了声“顾小姐!几时到南京来的?”翠芝不由得向曼桢锐利地看了一眼,道:“咦,你们本来认识的?”一鹏笑道:“怎么不认识,我跟顾小姐老朋友了!”说着,便向世钧恿睡友劬ΑJ谰觉得他大可不必开这种玩笑,而且翠芝这人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,你去逗着她玩,她不要认真起来才好。他向翠芝看看,翠芝笑道:“顾小姐来了几天了?”曼桢笑道:“我们才到没有一会。”翠芝道:“这两天刚巧碰见天气这样冷。”曼桢笑道:“是呀。”世钧每次看见两个初见面的女人客客气气斯斯文文谈着话,他就有点寒凛凛的,觉得害怕。也不知道为什么。他自问也并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。
一鹏笑道:“喂,这儿还有一个人呢。我来介绍。”和他们同来的还有翠芝的一个女同学,站在稍远的地方,在那里照镜子试皮大衣。那一个时期的女学生比较守旧,到哪儿都喜欢拖着个女同学,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,也要把一个女同学请在一起。翠芝也不脱这种习气。她这同学是一位窦小姐,名叫窦文娴,年纪比她略长两岁,身材却比她矮小。这窦小姐把她试穿的那件大衣脱了,一鹏这些地方向来伺候得最周到的,他立刻帮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大衣。翠芝是一件豹皮大衣。豹皮这样东西虽然很普通,但是好坏大有分别,坏的就跟猫皮差不多,像翠芝这件是最上等的货色,颜色黄澄澄的,上面的一个个黑圈都圈得笔酣墨饱,但是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穿著好看,显得活泼而稍带一些野性。世钧笑道:“要像你们这两件大衣,我敢保我们店里就拿不出来。”叔惠在楼梯上接口道:“你这人太不会做生意了!”一鹏笑道:“咦,叔惠也来了!我都不知道。”叔惠走过来笑道:“恭喜,恭喜,几时请我们吃喜酒?”世钧笑道:“就快了,已经在这儿办嫁妆了嚜!”一鹏只是笑。翠芝也微笑着,她俯身替那只小狗抓痒痒,在牠颔下缓缓地搔着,搔得那只狗伸长了脖子,不肯走开了。
一鹏笑道:“你们今天有些什么节目?我请你们吃六华春。”世钧道:“干吗这样客气?”一鹏道:“应当的。等这个月底我到上海,就该你们请我了。”世钧笑道:“你又要到上海去了?”一鹏把头转向翠芝那边侧了侧,笑道:“陪她去买点东西。”窦文娴便道:“要买东西,是得到上海去。上海就是一个买东西,一个看电影,真方便!”她这样一个时髦人,却不住在上海,始终认为是一个缺陷,所以一提起来,她的一种优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战起来,她的喉咙马上变得很尖锐。
大少奶奶也下楼来了,她和文娴是见过的,老远就笑着招呼了一声“窦小姐”。翠芝叫了声“表姐”,大少奶奶便道:“怎么还叫我表姐?该叫我姊姊啦!”翠芝脸红红的,把脸一沉,道:“你不要拿我开心。”大少奶奶笑道:“上去坐会儿。”翠芝却向一鹏说道:“该走了吧?你不是说要请文娴看电影吗?”一鹏便和世钧他们说:“一块儿去看电影,好不好?”翠芝道:“人家刚从上海来,谁要看我们那破电影儿!”大少奶奶便问世钧:“你们预备上哪儿去玩?”世钧想了想,临时和叔惠商量着,道:“你上次来,好象没到清凉寺去过。”大少奶奶道:“那你们就一块儿到清凉寺去好了,一鹏有汽车,可以快一点,不然你们只够来回跑的了!等一会一块回到这儿来吃饭,妈特为预备了几样菜给他们两位接风。”一鹏本来无所谓,便笑道:“好好,就是这样办。”
于是就到清凉山去了。六个人把一辆汽车挤得满满的。在汽车上,叔惠先没大说话,后来忽然振作起来了,嘻嘻哈哈的,兴致很好,不过世钧觉得他今天说的笑话都不怎么可笑,有点硬滑稽。翠芝和她的女同学始终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唧唧哝哝,咭咭咕咕笑着,那原是一般女学生的常态。到了清凉山,下了汽车,两人也还是寸步不离,文娴跟在翠芝后面,把两只手插在翠芝的皮领子底下取暖。她们俩只顾自己说话,完全把曼桢撇下了,一鹏倒觉得有些不过意,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桢多敷衍,当着翠芝,他究竟有些顾忌,怕她误会了。世钧见曼桢一个人落了单,他只好去陪着她,两人并肩走上山坡。
走不完的破烂残缺的石级。不知什么地方驻着兵,隐隐有喇叭声顺着风吹过来。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阳光下听到军营的号声,分外觉得荒凉。
篇3:张爱玲长篇小说《十八春》第三章
张爱玲长篇小说《十八春》第三章
这一天,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个人一同去吃饭,大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的事情,同人们公送了二百只寿碗。世钧向叔惠说道:“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?”说着,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。叔惠笑道:“你今天拜寿去不去?”世钧皱眉道:“我不想去。老实说,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无聊。”叔惠笑道:“你就圆通点吧,在社会上做事就是这样,没理可讲的,你不去要得罪人的。”世钧笑着点了点头,道:“不过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多,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。”叔惠也知道世钧的脾气向来如此,随和起来是很随和,可是执拗起来也
非常执拗,所以他随便劝了一声,也就算了。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。
那天晚上,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,休息了一会,叔惠去拜寿去了,世钧忽然想起来,曼桢大概也要去的。这样一想,也没有多加考虑,就把玻璃窗推开了,向窗口一伏,想等叔惠经过的时候喊住他,跟他一块儿去。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看见叔惠,想必他早已走过去了。楼窗下的衖堂黑沉沉的,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来,微带一些湿意,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。在屋里坐着,身上老是寒倡车摹U獾乒庀碌男》考湎缘糜中。又空,又乱。其实这种客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久已习惯了的,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,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。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。结果延挨了一会,还是站起来就出去了,走到街上,便雇了一辆车,直奔那家饭馆。
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,一上楼,就有一张两屉桌子斜放在那里,上面搁着笔砚和签名簿。世钧见了,不觉笑了笑,想道:“还以为今天人多,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。──倒幸而来了!”他提起笔来,在砚台里蘸了一蘸。好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,他对于毛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心,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。这时候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,把那支笔一掣,掣了过去,倒抹了他一手的墨。世钧吃了一惊,回过头去一看,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桢,她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,他倒怔住了。曼桢笑道:“叔惠找你呢,你快来。”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,转身就走,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。这地方是很大的一个敞厅,摆着十几桌席,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,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朋友,一时也看不见叔惠坐在哪里。曼桢把他引到通阳台的玻璃门旁边,便站住了。世钧伸头看了看,阳台上并没有人,便笑道:“叔惠呢?”曼桢倒彷佛有点局促不安似的,笑道:“不是的,并不是叔惠找你,你等我告诉你,有一个原因。”但是好象很费解释似的,她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,世钧不免有些愕然。曼桢也知道他是错会了意思,不由得红了脸,越发顿住了说不出话来了。正在这时候,有个同事的拿着签名簿走过来,向世钧笑道:“你忘了签名了!”世钧便把口袋上插着的自来水笔摘下来,却随意签了个字,那人捧着簿子走了,曼桢轻轻地顿了顿脚,低声笑道:“糟了!”世钧很诧异地问道:“怎么了?”曼桢还没回答,先向四面望了望,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去,世钧也跟了出来,曼桢皱眉笑道:“我已经给你签了个名了。──我因为刚才听见你说不来,我想大家都来,你一个人不来也许不大好。”
世钧听见这话,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,也不便怎样向她道谢,惟有怔怔地望着她笑着。曼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,一扭身伏在阳台栏杆上。这家馆子是一个老式的洋楼,楼上楼下灯火通明,在这临街的阳台上,房间里面嘈杂的声浪倒听不大见,倒是楼底下五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分清晰,还有卖唱的女人柔艳的歌声,胡琴咿咿哑哑拉着。曼桢偏过头来望着他笑道:“你不是说不来的么,怎么忽然又来了?”世钧没法对她说,是因为想看见她的缘故。因此他只是微笑着,默然了一会,方道:“我想你同叔惠都在这儿,我也就来了。”
两人一个面朝外,一个面朝里,都靠在栏杆上。今天晚上有月亮,稍带长圆形的,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,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。人站在阳台上,在电灯影里,是看不见月色的,只看见曼桢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,似乎特别的白。她今天也仍旧穿了件深蓝布旗袍,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,胸前一排绿珠钮子。今天她在办公室里也就是穿著这一身衣服。世钧向她身上打量着,便笑道:“你没回家,直接来的?”曼桢笑道:“嗳。你看我穿著蓝布大褂,不像个拜寿的样子是吧?”
正说着,房间里面有两个同事的向他们这边嚷道:“喂,你们还不来吃饭,还要人家催请!”曼桢忙笑着走了进去,世钧也一同走了进去。今天因为人多,是采取随到随吃的制度,凑满一桌就开一桌酒席。现在正好一桌人,大家已经都坐下了,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坐在下首,单空着上首的两个座位。世钧和曼桢这两个迟到的人是没有办法,只好坐在上首。世钧一坐下来,便有一个感想,像这样并坐在最上方,岂不是像新郎新娘吗?他偷眼向曼桢看了看,她或者也有同样的感觉,她彷佛很难为情似的,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他交谈。
席散后,大家纷纷的告辞出来,世钧和她说了声:“我送你回去。”他始终还没有到她家里去过,这次说要送她回去,曼桢虽然并没有推辞,但是两人之间好象有一种默契,送也只送到衖堂口,不进去的。既然不打算进去,其实送这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,要是坐电车公共汽车,路上还可以谈谈,现在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,根本连话都不能说。然而还是非送不可,彷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。
曼桢的一辆车子走在前面,到了她家里的衖堂口,她的车子先停了下来。世钧总觉得她这里是门禁森严,不欢迎人去的,为了表示他绝对没有进去的意思,他一下车,抢着把车钱付掉了,便匆匆地向她点头笑道:“那我们明天见吧,”一面说着,就转身要走。曼桢笑道:“要不然就请你进去坐一会了,这两天我家里乱七八糟的,因为我姊姊就要结婚了。”世钧不觉怔了怔,笑道:“哦,你姊姊就要结婚了?”曼桢笑道:“嗯。”街灯的光线虽然不十分明亮,依旧可以看见她的眉宇间透出一团喜气。世钧听见这消息,也是心头一喜。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状况的,他当然替她庆幸她终于摆脱了这一重关系,而她姊姊也得到了归宿。
他默然了一会,便又带笑问道:“你这姊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?”曼桢笑道:“那人姓祝,'祝福'的祝。吃交易所饭的。”说到这里,曼桢忽然想起来,今天她母亲陪着她姊姊一同去布置新房,不知道可回来了没有,要是刚巧这时候回来了,被她们看见她站在衖堂口和一个男子说话,待会儿又要问长问短,虽然也没有什么要紧,究竟不大好。因此她接着就说:“时候不早了吧,我要进去了。”世钧便道:“那我走了。”他说走就走,走过几家门面,回过头去看看,曼桢还站在那里。然而就在这一看的工夫,她彷佛忽然醒悟了似的,一转身就进去了。世钧倒又站住了发了一会楞。
次日照常见面,没有再听见她提起姊姊结婚的事情。世钧倒一直惦记着。不说别的,此后和她来往起来也方便些,也可以到她家里去,不必有那些顾忌了。
隔了有一星期模样,她忽然当着叔惠说起她姊姊结婚了,家里房子空出来了,要分租出去,想叫他们代为留心,如果听见有什么人要房子,给介绍介绍。
世钧很热心地逢人就打听,有没有人要找房子。不久就陪着一个间接的朋友,一个姓吴的,到曼桢家里来看房子。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衖堂,他始终对于这地方感到一种禁忌,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。这衖堂在很热闹的地段,沿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,店家卸下来的板门,一扇一扇倚在后门外面。一群娘姨大姊聚集在公共自来水龙头旁边淘米洗衣裳,把水门汀地下溅得湿漉漉的。内中有一个小大姐,却在那自来水龙头下洗脚。她金鸡独立地站着,提起一只脚来哗啦哗啦放着水棺拧=胖杭兹是鲜红的,涂着蔻丹──就是这一点引人注目。世钧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,心里就想着,这不知道可是顾家的佣人,伺候曼桢的姊姊的。
顾家是五号,后门口贴着招租条子。门虚掩着,世钧敲了敲,没人应,正要推门进去,衖堂里有个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车上玩,把脚铃踏着叮叮地响,这时候就从车上跳了下来,赶过来拦着门问:“找谁?”世钧认识他是曼桢的弟弟,送钥匙到叔惠家里去过的,他却不认识世钧。世钧向他点点头笑笑,说:“你姊姊在家吗?”世钧这句话本来也问得欠清楚,杰民听了,更加当作这个人是曼璐从前的客人。他虽然是一个小孩子,因为环境的关系,有许多地方非常敏感,对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恶,可是一直也没有发泄的机会。这时候便理直
气壮地吆喝道:“她不在这儿了!她结婚了!”世钧笑道:“不是的,我是说你二姊。”杰民楞了一楞,因为曼桢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过。他仍旧以为这两个人是跑到此地来寻开心的,便瞪着眼睛道:“你找她干吗?”这孩子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,当着那位同来的吴先生,使世钧有些难堪。他笑道:“我是她的同事,我们来看房子的。”杰民又向他观察了一番,方始转身跑进去,一路喊着:“妈!有人来看房子!”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妈,可见还是有一点敌意。世钧倒没有想到,上她家里来找她会有这么些麻烦。
过了一会,她母亲迎了出来,把他们往里让。世钧向她点头招呼着,又问了一声“曼桢在家么?”她母亲笑道:“在家,我叫杰民上去喊她了。──贵姓呀?”世钧道:“我姓沉。”她母亲笑道:“哦,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?”她仔细向他脸上认了一认,见他并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,心里稍微有点失望。
楼下有一大一小两间房,已经出空了,一眼望过去,只看见光塌塌的地板,上面浮着一层灰。空房间向来是显得大的,同时又显得小,像个方方的盒子似的。总之,从前曼桢的姊姊住在这里是一个什么情形,已经完全不能想象了。
杰民上楼去叫曼桢,她却搁了好一会方才下来,原来她去换了一件新衣服,那是她因为姊姊结婚,新做的一件短袖夹绸旗袍,粉红地上印着菉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。这种比较娇艳的颜色她从前是覆换岽┑模因为家里有她姊姊许多朋友出出进进;她永远穿著一件蓝布衫,除了为省俭之外,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卫的作用。现在就没有这些顾忌了。世钧觉得她好象陡然脱了孝似的,使人眼前一亮。
世钧把她介绍给吴先生。吴先生说这房子朝西,夏天恐怕太热了,敷衍了两句说再考虑考虑,就说:“那我先走一步了,还有几个地方要去看看。”他先走了,曼桢邀世钧到楼上去坐一会。她领着他上楼,半楼梯有个窗户,窗台上搁着好几双黑布棉鞋,有大人的,有小孩的,都是穿了一冬天的,放在太阳里晒着。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,窗外的天是淡蓝色的。
到了楼上,楼上的一间房是她祖母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同住的,放着两张大床,一张小铁床。曼桢陪着世钧在靠窗的一张方桌旁边坐下。他们一路上来,一个人影子也没看见,她母亲这时候也不知去向了,隐隐的听见隔壁房间有咳嗽声和嘁嘁促促说话的声音,想必人都躲到那边去了。
一个小大姐送茶进来,果然就是刚才在衖堂里洗脚,趾甲上涂着蔻丹的那一个。她大概是曼桢的姊姊留下的唯一的遗迹了。她现在赤着脚穿著双半旧的镂空白皮鞋,身上一件花布旗袍,头发上夹着粉红赛璐珞夹子,笑嘻嘻地捧了茶进来,说了声“先生请用茶”,礼貌异常周到。出去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门。世钧注意到了,心里也有点不安;倒不是别的,关着门说话,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,是不是不大好。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局促而已,曼桢又是一种感想,她想着阿宝是因为一直伺候她姊姊,训练有素的缘故。这使她觉得非常难为情。
她马上去把门开了,再坐下来谈话,说:“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贵了?”世钧道:“我想不是吧,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两间房间,租钱也跟这个差不多,房间还不及这儿敞亮。”曼桢笑道:“你跟叔惠住一间房么?”世钧道:“唔。”
杰民送了两碗糖汤渥鸡蛋进来。曼桢见了,也有点出于意外。当然总是她母亲给做的,客人的碗里有两只鸡蛋。她的碗里有一只鸡蛋。她弟弟咚咚咚走进来放在桌上,板着脸,也不朝人看,回身就走。曼桢想叫住他,他头也不回一回。曼桢笑道:“他平常很老练的,今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难为情起来了。”这原因,世钧倒很明了,不过也没有去道破它,只笑着说:“为什么还要弄点心,太费事了。”曼桢笑道:“乡下点心!你随便吃一点。”
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:“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?”曼桢道:“吃稀饭。你们呢?”世钧道:“叔惠家里也是吃稀饭,不过是这样:叔惠的父亲是非常好客的,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,一来来上好些人,把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,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,我真觉得不过意,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,在摊子上吃两副大饼油条算了。”曼桢点点头道:“在人家家里住着就是这样,有些地方总有点受委屈。”世钧道:“其实他们家里还算是好的。叔惠的`父亲母亲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样,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里。”
曼桢道:“你有多少时候没回家去了?”世钧道:“快一年了吧。”曼桢笑道:“不想家么?”世钧笑:“我也真怕回去。将来我要是有这个力量,总想把我母亲接出来。我父亲跟她感情很坏,总是闹别扭。”曼桢道:“哦。”世钧道:“就为了我,也呕了许多气。”曼桢道:“怎么呢?”世钧道:“我父亲开着一丬皮货店,他另外还做些别的生意。从前我哥哥在世的时候,他毕业之后就在家里帮着我父亲,预备将来可以接着做下去。后来我哥哥死了,我父亲意思要我代替他,不过我对于那些事情不感到兴趣,我要学工程。我父亲非常生气,从此就不管我的事了。后来我进大学,还是靠我母亲偷偷地接济我一点钱。”所以他那时候常常在窘境中。说起来,曼桢在求学时代也是饱受经济压迫的,在这一点上大家谈得更是投契。
曼桢道:“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,不然我倒又有一桩事情想托托你。”世钧笑道:“什么事?”曼桢道:“你如果听见有什么要兼职的打字的……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两个钟头事情。教书也行。”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,微笑道:“那样你太累了吧?”曼桢笑道:“不要紧的。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,出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。”
世钧也知道,她姊姊一嫁了人,她的负担更增重了。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,也不是她所能够接受的,唯一的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。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,并没有什么结果。有一天她又叮嘱他:“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钟以后,现在我要改在晚饭后。”世钧道:“晚饭后?不太晚了么?”曼桢笑道:“晚饭前我已找到了一个事情了。”
世钧道:“嗳呀,你这样不行的!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,真要累出病来的!你不知道,在你这个年纪顶容易得肺病了。”曼桢笑道:“'在你这个年纪!'倒好象你自己年纪不知有多大了!”
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。一个夏天忙下来,她虽然瘦了些,一直兴致很好。世钧因为住在叔惠家里,一年到头打搅人家,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。这一年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。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羊毛的围巾,送叔惠的母亲一件呢袍料。在这以前他也曾经送过许太太一件衣料,但是从来也没看见她做出来穿,他还以为是他选择的颜色或者欠大方,上了年纪的人穿不出来。其实许太太看上去也不过中年。她从前想必是个美人,叔惠长得像她而不像他父亲。他父亲许裕舫是个胖子,四五十岁的人了,看着也还像个黑胖小子。裕舫在一家银行里做事,就是因为他有点名士派的脾气,不善于逢迎,所以做到老还是在文书股做一个小事情,他也并不介意。这一天,大家在那里赏鉴世钧送的礼,裕舫看见衣料便道:“马上拿到裁缝店去做起来吧,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!”许太太笑道:“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吗?跟你一块儿出去,更显得你破破烂烂像个老当差的,给人家看见了,一定想这女人霸道,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!”她掉过脸来又向世钧说:“你不知道他那脾气,叫他做衣服,总是不肯做。”裕舫笑道:“我是想开了,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这个样子,漂亮不了了,所以我还是对于吃比较感到兴趣。”
提起吃,他便向他太太说:“这两天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新上巿?明天我跟你逛菜场去!”他太太道:“你就别去了,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,想要留几个钱过节呢。”裕舫道:“其实要吃好东西也不一定要在过节那天吃,过节那天只有贵,何必凑这个热闹呢?”他太太依旧坚持着世俗的看法,说:“节总是要过的。”
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,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。他们家来了一个朋友借钱,有一
笔急用,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。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,这一天他来了,先闲谈了一会,世钧看他那神气彷佛有话要说似的,就走了出来,回到自己房间里去。过了一会,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,顺便叫了他一声:“世钧!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,你也来吃!”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,便跟过来了。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掳袖预备上灶,向客人说道:“到我这儿来,反正有什么吃什么,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,这你可以放心!”
除了面,还有两样冷盆。裕舫的烹调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,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,也还是需要一个“二把刀”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,一样一样切成丝,剁成末,所以许太太还是忙个不停。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茍,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,摊满一房间。客人走了半天,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。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,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,说想吃鱼。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,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,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,搁在砧板上,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画炸来吃。叔惠回来了,看见了觉得很诧异,说:“这只鱼怎么头这么大?”裕舫接口道:“这鱼矮。”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。
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,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,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。他母亲便问道:“你这背心是新的?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?”叔惠道:“是打的。”许太太道:“哦?是谁给你打的?”叔惠道:“顾小姐。你不认识的。”许太太道:“我知道的──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?”
篇4:张爱玲长篇小说《十八春》第十七章
张爱玲长篇小说《十八春》第十七章
翠芝道:“世钧!”世钧抬起头来,见翠芝披着晨衣站在房门口,用骇异的眼光望着他,又道:“你在这儿干什么?这时候还不去睡?”世钧道:“我就来了。”他都坐麻了,差点站不起来,因将那张信笺一夹夹在书里,把书合上,依旧放还原处。翠芝道:“你晓得现在什么时候了?都快三点了!”世钧道:“反正明天礼拜天,不用起早。”翠芝道:“明天不是说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么,也不能起得太晚呀。我把闹钟开了十点钟。”世钧不语。翠芝本来就有点心虚,心里想难道给他看出来了,觉得她对叔惠热心得太过分了,所以他今天的态度这样奇怪。
他不等闹钟闹醒,天一亮就起来了两遍,大概是螃蟹吃坏了,闹肚子。叔惠来吃午饭,他也只下来陪着,喝了两口汤。多年不见的老朋友,一旦相见,因为是极熟而又极生的人,说话好象深了不是,浅了又不是,彼此都还在暗中摸索,是一种异样的心情,然而也不减于它的愉快。三个人坐在那里说话,世钧又想起曼桢来了。他们好象永远是三个人在一起,他和叔惠另外还有一个女性。他心里想叔惠不知道可有同感。
饭后翠芝去煮咖啡,因为佣人没用过这种蒸馏壶。叔惠正在说美国的情形,在战时因为需要用人,机会倒比较多,待遇也比较好。世钧道:“你这下子真是熬出资格来了。懊悔那时候没跟你走。是你说的,在这儿混不出什么来。”叔惠道:“在哪儿还不都是混,只要心里还痛快就是了。”世钧道:“要说我们这种生活,实在是无聊,不过总结一下,又彷佛还值得。别的不说,光看这两个孩子,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?”叔惠不由得看了他一眼,欲言又止。翠芝随即捧着咖啡进来了,打断了话锋。
叔惠饭后又出去看朋友,去找一个老同事,天南地北谈起从前的熟人,那老同事讲起曼桢曾经回到他们厂里找过事,留下一个地址,这是去年的事,彷佛她结过婚又离了婚。叔惠便把地址抄了下来。那同事刚巧那天有事,约了改天见面,叔惠从那里出来,一时兴起,就去找曼桢。她住的那地方闹中取静,简直不像上海,一条石子铺的小巷走进去,一带石库门房子,巷底却有一扇木栅门,门内有很大的一个天井。傍晚时分,天井里正有一个女佣在那里刷马桶,沙啦沙啦刷着。就在那阴沟旁边,高高下下放着几盆花,也有夹竹桃,也有常青的盆栽。
这里的住户总不止一家,又有个主妇模样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里洗衣裳,靠墙搭了一张板桌,在那板桌上打肥皂。叔惠笑道:“对不起,有个顾小姐可住在这儿?”那妇人抬起头来打量了他一下,便向那女佣道:“顾小姐还没回来吧?我看见她房门还锁着。”叔惠踌躇了一会,便在记事簿上撕下一张纸来,写了自己的姓名与他妹夫家的电话号码,递给那妇人,笑道:“等她回来了请你交给她,”便匆匆走了。
隔了半个多钟头,果然就有人打电话到他妹夫家里,他们亲家太太接的电话,一殷勤,便道:“他住到朋友家去了,他们的电话是七二○七五,你打到那边去吧。”那边是翠芝接的电话,回道:“许先生出去了,你贵姓?……噢,你的电话是三─五─一─七─四。……噢,别客气。”
世钧那天一直不大舒服,在楼上躺着。翠芝挂上电话上楼来,便道:“有个姓顾的女人打电话找叔惠,不知道是谁?会不会是你们从前那个女同事,到南京来过的?”世钧呆了一呆道:“不知道。”心里想昨天刚想起曼桢,今天就有电话来,倒像是冥冥中消息相通。翠芝道:“她还没结婚?”世钧道:“结了婚了吧?”翠芝道:“那还姓顾?”世钧道:“结了婚的女人用本来的姓的也多得很,而且跟老同事这么说也比较清楚。”翠芝道:“那时候你妈说是叔惠的女朋友,一鹏又说是你的朋友──你们的事!”说着笑了。世钧没作声。翠芝默然了一会,又道:“叔惠没跟你说他离婚的事?”世钧笑道:“哪儿有机会说这些个?根本没跟他单独谈几分钟。”翠芝道:“好好,嫌我讨厌,待会儿他来了我让开,让你们说话。”
隔了一会,叔惠回来了,上楼来看他,翠芝果然不在跟前。世钧道:“翠芝告诉你没有,刚才有个姓顾的打电话给你。”叔惠笑道:“一定是曼桢,我刚才去找她,没碰着。”世钧道:“我都不知道她在上海。”叔惠笑道:“你这些年都没看见她?”世钧道:“没有。”叔惠道:“听说她结了婚又离婚了,倒跟我一样。”这本来是最好的机会,可以问他离婚的事,但是世钧正是百感交集,根本没有想到叔惠身上。她跟豫瑾离婚了?怎么会──?为什么?反正绝对不会是为了他。就是为了他又怎么着?他现在还能怎么样?
叔惠见他提起曼桢就有点感触似的,便岔开来说别的。翠芝又进来问世钧:“你好了点没有?”世钧道:“我今天不行了,还是你陪叔惠出去吃饭。”叔惠道:“就在家里吃不是一样?”世钧道:“不行,你这些年没看见上海了,得出去看看。”翠芝便道:“那也好,晚上本来没预备菜,打算出去吃的。”叔惠道:“没菜没关系,今天我们别出去了,我也跑了一下午,还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吧。”但是拗不过他们俩,翠芝还待商议吃哪家馆子,要不要订座位,世钧催她快换衣裳,叔惠只得到楼下去等着。
翠芝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发,世钧躺在床上看着她。她这一头头发,有时候梳上去,有时候又放下来,有时候朝里卷,有时候又往外卷,这些年来不知道变过多少样子。今天她把头发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,高高地盘成一个大髻,倒越发衬托出那丰秀的面庞。世钧平常跟她一块出去,就最怕她出发之前的梳妆打扮,简直急死人了,今天他因为用不着陪她出去,所以倒有这闲情逸致,可以冷眼旁观,心里想翠芝倒是真不显老,尤其今天好象比哪一天都年轻,连她的眼睛都特别亮,彷佛很兴奋,像一个少女去赴什么约会似的。她换上一件藏青花绸旗袍,上面印有大的绿牡丹。世钧笑道:“你今天真漂亮。”翠芝听见这话很感到意外,非常高兴,笑道:“还漂亮?老都老了。”
两个孩子看了电影回来,二贝站在梳妆台旁边看她化妆。大贝说下次再也不带二贝去了,说她又要看又要害怕,看到最紧张的地方又要人家带她去撒溺。他平时在家里话非常少,而且轻易不开笑脸的。世钧想道:“一个人九岁的时候,不知道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?”虽然他自己也不是没有经过那时期,但是就他的记忆所及,彷佛他那时候已经很懂事了,和眼前这个蛮头蛮脑的孩子没有丝毫相似之点。
翠芝走了,孩子们也下去吃饭去了。这时候才让他一个人静一会,再想到刚才说曼桢的话。一想起来,突然心头咕咚一声撞了一下──翠芝记下的电话号码一定让叔惠撕了去了。这一想,他本来披着晨衣靠在床上,再也坐不住了,马上下楼去。电话旁边搁着本小记事册,一看最上面的一页,赫然的歪歪斜斜写着“顾 三五一七四”。叔惠一个人在楼下这半天,一定把号码抄到他的住址簿上了,想必也已经打了电话去。就在今天晚上这一两个钟头内,她的声音倒在这熟悉的穿堂里出现了两次,在灯光下彷佛音容笑貌就在咫尺间。他为什么不能也打一个去?老朋友了,这些年不见,本来应当的。她起初未必知道这是他家,等叔惠刚才打了去,总告诉她了,他不打去倒是他缺礼,彷佛怪她不应当打到他家里来似的。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,不能一开口就像对质似的,而且根本不必提了。也不是年轻人了,还不放洒脱点?随便谈两句,好在跟曼桢总是不愁没话可说的。难得今天一个人在家,免得翠芝又要旁听。专门听他跟别人说话,跟她自己说倒又不爱听。但是正唯其这样,因为觉得是个好机会,倒彷佛有点可耻。
正踌躇间,听见李妈叫道:“咦,少爷下来了!在下边开饭吧?我正要送上楼去。少奶奶叫把汤热给你吃,还有两样吃粥的菜。”两个孩子便嚷道:“我也吃粥!爸爸来吃饭!”世钧把号码抄了下来,便走进去跟他们一桌吃,听他们夹七夹八讲今天的电影给他听。饭后他坐在楼下看晚报。这时候好些了,倒又懊悔刚才没撑着跟叔惠一块出去。大概因为没有打电话给曼桢,所以特别觉得寂寞,很盼望他们早点回来。这回叔惠来了,始终没有畅谈过,今天可以谈到夜深。孩子们都去睡了,看看钟倒已经快十点了,想必他们总是吃了饭又到别处去坐坐。翠芝前两天曾经提起哪家夜总会的表演听说精采。
等来等去还不来,李妈倒报说大少奶奶来了。现在小健在上海进大学,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上海,所以也搬了来住,但是她因为和翠芝不睦,跟世钧这边也很少往来。自从小健那回在这儿给狗咬了,大少奶奶更加生气。
但是世钧一听见说他嫂嫂来了,猜想她的来意,或者还是为了小健。小健这孩子,听说很不长进,在学校里功课一塌糊涂,成天在外面游荡。当然这也要怪大少奶奶过于溺爱不明
,造成他这种性格。前一向他还到世钧这里来借钱的,打扮得像个阿飞。借钱的事情他母亲大概是不知道,现在也许被她发觉了,她今天晚上来,也许就是还钱来的。但是世钧并没有猜着。大少奶奶是因为今天有人请客,在一个馆子里吃饭,刚巧碰见了翠芝。请客是在楼上房间里,翠芝和叔惠在楼下的火车座里。大少奶奶就从他们面前走过,看见翠芝在那儿擦眼泪。大少奶奶是认识叔惠的,叔惠不认识她了,因为隔了这些年,她见老了,而且现在完全换了一副老太太的打扮。翠芝也没看见她,大概全神都搁在叔惠身上,两人可并没有说话。大少奶奶就也没跟他们招呼,径自上楼赴宴。席散后再下楼来,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。大少奶奶回去,越想越觉得不对,因此连夜赶到世钧这里来察看动静。她觉得这事情关系重大,不能因为她是翠芝的娘家人便代为隐瞒,所以她自以为是抱着一种大义灭亲的心理,而并不是幸灾乐祸。一问翠芝还没回来,更心里有数,因笑道:“怎么丢你一个人在家呀?”世钧告诉她有点不舒服,泻肚子,所以没去。
叔嫂二人互相问候,又谈起小健。世钧听她的口气,彷佛对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径并不知情,他觉得他应当告诉她,要不然,说起来他也有不是,怎么背地里借钱给小健。但是跟她说这话倒很不容易措辞,一个不好,就像是向她讨债似的。而且大少奶奶向来护短,她口中的小健永远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青年,别人说他不好,这话简直说不出口。大少奶奶见世钧几次吞吞吐吐,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,就越发想着他是有什么难以出口的隐情。她是翠芝娘家的表姊,他一定是要在她娘家人面前数说她的罪状。大少奶奶便道:“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?你尽管告诉我不要紧。”世钧笑道:“不是,也没什么──”他还没往下说,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说道:“是为翠芝是吧?翠芝也是不好,太不顾你的面子了,跟一个男人在外头吃饭,淌眼抹泪的──要不然我也不多这个嘴了,翠芝那样子实在是不对,给我看见不要紧,给别人看见算什么呢?”世钧倒一时摸不着头脑,半晌方道:“你是说今天哪?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。”大少奶奶淡淡的道:“是的,我认识,从前不是常到南京来,住在我们家的?他可不认识我了。”世钧道:“他刚回国,昨天刚到。本来我们约好了一块出去玩的,刚巧我今天不大舒服,所以只好翠芝陪着他去。”大少奶奶道:“出去玩不要紧哪,冲着人家淌眼泪,算那一出?”世钧道:“那一定是你看错了,嫂嫂,不会有这事。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,翠芝虽然脾气倔一点,要说有什么别的,那她也还不至于!”说着笑了。大少奶奶道:“那顶好了!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!”
世钧见她颇有点气愤愤的样子,他本来还想告诉她关于小健在外面胡闹的事。现在当然不便启齿了。她才说了翠芝的坏话,他就说小健的坏话,倒成了一种反击,她听见了岂不更气上加气?所以他也就不提了,另外找出些话来和她闲谈。大少奶奶始终怒气未消,没坐一会就走了。她走后,世钧倒叹了一番,心里想象她这样“唯恐天下不乱”的人,实在是心理不大正常。她也是因为青年守寡,说起来也是个旧礼教下的牺牲者。
过了十一点,翠芝一个人回来了。世钧道:“叔惠呢?”翠芝道:“他回家去了,说他跟他们老太太说好的。”世钧很是失望,问知他们是去看跳舞的,到好几处去坐了坐。翠芝听见说他一直在楼下等着他们,也觉得不过意,便道:“你还是去躺下吧。”世钧道:“我好了,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。”翠芝道:“那你明天要起早,更该多休息休息了。”世钧道:“我今天睡了一天了,老躺着也闷得慌。”她听见说大少奶奶来过,问“有什么事?”世钧没有告诉她,她们的嫌隙已经够深的。说她哭是个笑话,但是她听见了只会生气。她非但没有泪容,并没有不愉快的神气。
她催他上楼去躺着,而且特别体贴入微,因为他说闷得慌,就从亭子间拿了本书来给他看。她端着杯茶走进房来,便把那本书向他床上一拋。这一拋,书里夹着的一张信笺便飘落在地下。世钧一眼看见了,就连忙踏着拖鞋下床去拾,但是翠芝一周到,已经弯腰替他捡了起来,拿在手里不经意地看了看。世钧道:“你拿来给我──没什么可看的。”说着便伸手来夺。翠芝不肯撒手了,一面看着,脸上渐渐露出诧异的神气,笑道:“呦!还是封情书哪!这是怎么回事?是谁写给你的?”世钧道:“这还是好些年前的事。拿来给我!”
翠芝偏擎得高高的,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道:“'你这次走得这样匆忙,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?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,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。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记着这些──'”她读到这里,不由得格格的笑了起来。世钧道:“你还我。”她又捏着喉咙,尖声尖气学着流行的话剧腔往下念:“'随便看见什么,或是听见人家说一句什么话,完全不相干的,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,立刻就想到你。'”她向世钧笑道:“嗳哟,看不出你倒还有这么大的本事,叫人家这样着迷,啊!”说着又往下念:“'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,我也知道他不会在家的,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,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──'”她“哦”了一声,向世钧道:“我知道,就是你们那个顾小姐,穿著个破羊皮大衣到南京来的。还说是叔惠的女朋友,我就不相信。”
世钧道:“为什么?不够漂亮?不够时髦?”翠芝笑道:“呦!侮辱了你的心上人了?看你气得这样!”她又打着话剧腔娇声娇气念道:“'世钧!我要你知道,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,不管是什么时候,不管在什么地方,反正你知道,总有这么个人。'──嗳呀,她还在那儿等着你吗?”
世钧实在忍不住了,动手来跟她抢,粗声道:“你给我!”翠芝偏不给他,两人挣扎起来,世钧差点没打她。翠芝突然叫了声嗳哟,便掣回手去,气烘烘地红着脸道:“好,你拿去拿去!谁要看你这种肉麻的信!”一面说一面挺着胸脯子往外走。
世钧把那绉成一团的信纸一把抓在手里,团得更紧些,一塞塞在口袋里。他到现在还气得打战。他把衣裳穿上,就走下楼来。翠芝在楼下,坐在沙发上用一种大白珠子编织皮包,见他往外走,便淡淡的道:“咦,你这时候还出去?上哪儿去?”听那声口是不预备再吵下去了,但是世钧还是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。
出了大门,门前的街道黑沉沉的,穿过两条马路,电灯霓虹灯方才渐渐繁多起来。世钧走进一丬药房去打电话,他不知道曼桢的住址,只有一个电话号码。打过去,是一个男人来听电话,听见说找顾小姐,便道:“你等一等。”一等等了半天。世钧猜想着一定是曼桢家里没有电话,借用隔壁的电话,这地方闹哄哄的,或者也是一丬店家,又听见小孩的哭声。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两个小孩,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就又起了动摇。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的,那又何必呢?这时候平白的又把她牵涉到他的家庭纠纷里去,岂不是更对不起她?电话里面可以听见那边的汽车喇叭声,朦胧的远远的两声“波波,听上去有一种如梦之感。
他懊悔打这个电话,想要挂断了,但是忽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说起话来。所说的是”喂,去喊去了,你等一等啊!“他想叫他们不要喊去,当然也来不及了。他悄然把电话挂上了,只好叫曼桢白跑一趟吧。
他从药房里出来,在街上走着。将近午夜,人行道上没什么人。他大概因为今天躺了一天,人有点虚飘飘的,走多了路就觉得疲倦,但是一时也不想回家。刚才不该让曼桢白走那一趟路,现在他来赔还她吧。新秋的风吹到脸上,特别感到那股子凉意,久违了的,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脸上摸着,想知道他是不是变了,老了多少。他从来不想到她也会变的。
刚才他出来的时候,家里那个李妈留了个神,本来李妈先给翠芝等门,等到翠芝回来了
,她已经去睡了,彷佛听见嚷闹的声音,还没听真,又听见高跟鞋格登格登跑下楼来,分明是吵了架。李妈岂肯错过,因在厨房门口找了点不急之务做着,随即看见世钧衣冠齐整的下楼,像要出去似的,更觉得奇怪。他今天一天也没好好的穿衣服,这时候换上衣服到哪儿去?再听见翠芝问他上哪儿去,他理也不理,这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。李妈心里雪亮,还不是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这儿来说的那些话──李妈全听见了。李妈虽然做起事来有点老迈龙钟,听壁脚的本领却不输于任何人。大少奶奶说少奶奶跟许先生好,少爷虽然不相信,还替少奶奶辩护,他也许是爱面子,当时只好这样,所以等客人走了,少奶奶回来了,就另外找碴子跟她呕气,这种事情也是有的。李妈忍不住,就去探翠芝的口气,翠芝果然什么都不知道,就只晓得大少奶奶今天来过的。李妈便把大少奶奶的话和盘托出,都告诉了她。
世钧回来了,翠芝已经上床了,坐在床上织珠子皮包,脸色很冷淡。他一面解领带,便缓缓说道:”你不用胡思乱想的,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第三者。而且已经是这么些年前的事了。“翠芝马上很敌意的问道:”你说什么?什么第三者?这话是什么意思?“世钧沉默了一会,方道:”我是说那封信。“翠芝向他看了一眼,微笑道:”哦,那封信!我早忘了那回事了。“听她那口吻,彷佛觉得他这人太无聊了,十几年前的一封情书,还拿它当桩了不起的事,老挂在嘴上说着。世钧也就光说了一声,”那顶好了。“
他想明天看见叔惠的时候打听打听,还有没有机会到美国去深造。蹉跎了这些年,当然今非昔比了。叔惠自己还回不回美国也要看情形,预备先到北边去一趟,到了北边也可以托他代为留心,能在北方找个事,换换环境也好,可以跟翠芝分开一个时期,不过这一层暂时不打算告诉叔惠。偏偏叔惠一连几天都没来,也没打电话来。世钧渐渐有点疑心起来,难道是翠芝那天得罪了他。这两天闹别扭,连这话都不愿意问她。结果还是自己打了个电话去,叔惠满口子嚷忙,特别忙的原因是改变主张,日内就动身北上,有机会还想到东北去一趟。匆匆的也没来得及多谈,就约了星期五来吃晚饭。
篇5:张爱玲长篇小说《十八春》第十二章
张爱玲长篇小说《十八春》第十二章
豫瑾结婚,是借了人家一个俱乐部的地方。那天人来得很多,差不多全是女方的亲友,豫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较少。顾太太去贺喜,她本来和曼桢说好了在那里碰头,所以一直在人丛里张望着,但是直到婚礼完毕还不看见她来。顾太太想道:”这孩子也真奇怪,就算她是不愿意来吧,昨天我那样嘱咐她,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到一到。怎么会不来呢,除非是她姊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来了,她实在没法子走开?“顾太太马上坐立不安起来,想着曼璐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了也说不定。这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音乐声中退出礼堂,来宾入座用茶点,一眼望过去,全是一些笑脸,一片嘈嘈的笑语声,顾太太置身其间,只有更觉得心乱如麻。本来想等新郎新娘回来了,和他们说一声再走,后来还是等不及,先走了,一出门就叫了一辆黄包车,直奔虹桥路祝家。
其实她的想象和事实差得很远。曼璐竟是好好的,连一点病容也没有,正披着一件缎面棉晨衣,坐在沙发上抽着烟,和鸿才说话。倒是鸿才很有点像个病人,脸上斜贴着两块橡皮膏,手上也包扎着。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,再三说:”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。会咬人的!“他被她拖着从床上滚下来,一跤掼得不轻,差点压不住,让她跑了,只觉得鼻尖底下一阵子热,鼻血涔涔的流下来。被她狂叫得心慌意乱,自己也被她咬得叫出声来,结果还是发狠一把揪住她头发,把一颗头在地板上下死劲磕了几下,才把她砸昏了过去。当时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,死了也要了他这番心愿。事后开了灯一看,还有口气,乘着还没醒过来,抱上床去脱光了衣服,像个艳尸似的,这回让他玩了个够,恨不得死在她身上,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夜。
曼璐淡淡的道:”那也不怪她,你还想着人家会拿你当个花钱的大爷似的伺候着,还是怎么着?“鸿才道:”不是,你没看见她那样子,简直像发了疯似的!早晓得她是这个脾气──“曼璐不等他说完便剪断他的话道:”我就是因为晓得她这个脾气,所以我总是说办不到,办不到。你还当我是吃醋,为这个就跟我像仇人似的。这时候我实在给你逼得没法儿了,好容易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,你这时候倒又怕起来了,你这不是诚心气我吗?“她把一支烟卷直指到他脸上去,差点烫了他一下。
鸿才皱眉道:”你别尽自埋怨我,你倒是说怎么办吧。“曼璐道:”依你说怎么办?“鸿才道:”老把她锁在屋里也不是事,早晚你妈要来问我们要人。“曼璐道:”那倒不怕她,我妈是最容易对付的,除非她那未婚夫出来说话。“鸿才霍地立起身来,踱来踱去,喃喃的道:”这事情可闹大了。“曼璐见他那懦怯的样子,实在心里有气,便冷笑道:”那可怎么好?快放她走吧?人家肯白吃你这样一个亏?你花多少钱也没用,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,没这么好打发。“鸿才道:”所以我着急呀。“曼璐却又哼了一声,笑道:”要你急什么?该她急呀。她反正已经跟你产生关系了,她再狠也狠不过这个去,给她两天工夫仔细想想,我再去劝劝她,那时候她要是个明白人,也只好'见台阶就下'。“鸿才仍旧有些怀疑,因为他在曼桢面前实在缺少自信心。他说:”要是劝她不听呢?“曼璐道:”那只好多关几天,捺捺她的性子。“鸿才道:”总不能关一辈子。“曼璐微笑道:”还能关她一辈子?哪天她养了孩子了,你放心,你赶她走她也不肯走了,她还得告你遗弃呢!“
鸿才听了这话,方始转忧为喜。他怔了一会,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,又道:”不过照她那脾气,你想她真肯做小么?“曼璐冷冷的道:”她不肯我让她,总行了?“鸿才知道她这是气话,忙笑道:”你这是什么话?由我这儿起就不答应!我以后正要慢慢的补报你呢,像你这样贤慧的太太往哪儿找去,我还不好好的孝顺孝顺你。“曼璐笑道:”好了好了,别哄我了,少给我点气受就得。“鸿才笑道:”你还跟我生气呢!“他涎着脸拉着她的手,又道:”你看我给人家打得这样,你倒不心疼么?“曼璐用力把他一推,道:”你也只配人家这样对你,谁要是一片心都扑在你身上,准得给你气伤心了!你说是不是,你自己摸摸良心看!“鸿才笑道:”得,得,可别又跟我打一架!我架不住你们姐儿俩这样搓弄!“说着,不由得面有得色,曼璐觉得,他已经俨然是一副左拥右抱的眉眼了。
她恨不得马上扬起手来,辣辣两个耳刮子打过去,但是这不过是她一时的冲动。她这次是抱定宗旨,要利用她妹妹来吊住他的心,也就彷佛像从前有些老太太们,因为怕儿子在外面游荡,难以约束,竟故意的教他抽上烟,使他沉溺其中,就不怕他不恋家了。
夫妻俩正在房中密谈,阿宝有点慌张的进来说:”大小姐,太太来了。“曼璐把烟卷一扔,向鸿才说道:”交给我好了,你先躲一躲。“鸿才忙站起来,曼璐又道:”你还在昨天那间屋子里待着,听我的信儿。不许又往外跑。“鸿才笑道:”你也不瞧瞧我这样儿,怎么走得出去。叫朋友看见了不笑话我。“曼璐道:”你几时又这样顾面子了。人家还不当你是夫妻打架,打得鼻青眼肿的。“鸿才笑道:”那倒不会,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贤慧。“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:”走吧走吧,你当我就这样爱戴高帽子。“
鸿才匆匆的开了一扇门,向后房一钻,从后面绕道下楼。曼璐也手忙脚乱的,先把头发打散了,揉得像鸡窝似的,又捞起一块冷毛巾,胡乱擦了把脸,把脸上的脂粉擦掉了,把晨衣也脱了,钻到被窝里去躺着。这里顾太太已经进来了。曼璐虽然作出生病的样子,顾太太一看见她,已经大出意料之外,笑道:”哟,你今天气色好多了,简直跟昨天是两个人。“曼璐叹道:”咳,好什么呀,才打了两针强心针。“顾太太也没十分听懂她的话,只管喜孜孜的说:”说话也响亮多了!昨天那样儿,可真吓我一跳。“刚才她尽等曼桢不来,自己吓唬自己,还当是曼璐病势垂危,所以立刻赶来探看,这一节情事她当然就略过不提了。
她在床沿上坐下,握着曼璐的手笑道:”你二妹呢?“曼璐道:”妈,你都不知道,就为了她,我急得都厥过去了,要不是医生给打了两针强心针,这时候早没命了!“顾太太倒怔住了,只说了一声”怎么了?“曼璐似乎很痛苦的,别过脸去向着里床,道:”妈,我都不知道怎样对你说。“顾太太道:”她怎么了?人呢?上哪儿去了?“她急得站起身来四下乱看。曼璐紧紧的拉住她道:”妈,你坐下,等我告诉你,我都别提多恼叨了──鸿才这东西,这有好几天也没回家来过,偏昨儿晚上倒又回来了,也不知他怎么醉得这样厉害,糊里胡涂的会跑到二妹住的那间房里去,我是病得人事不知,赶到我知道已经闯了祸了。“
顾太太呆了半晌方道:”这怎么行,你二妹已经有了人家了,他怎么能这样胡来,我的姑奶奶,这可坑死我了!“曼璐道:”妈,你先别闹,再一闹我心里更乱了。“顾太太急得眼睛都直了,道:”鸿才呢,我去跟他拚命去!“曼璐道:”他哪儿有脸见你。他自己也知道闯了祸了,我跟他说:'你这不是害人家一辈子吗?叫她以后怎么嫁人。你得还我一句话!'“顾太太道:”是呀,他怎么说?“曼璐道:”他答应跟二妹正式结婚。“顾太太听了这话,又是十分出于意料之外的,道:”正式结婚。那你呢?“曼璐道:”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。“顾太太毅然道:”那不成。没这个理。“曼璐却叹了口气,道:”嗳哟,妈,你看我还能活多久呀,我还在乎这些!“顾太太不由得心里一酸,道:”你别胡说了。“曼璐道:”我就一时还不会死,我这样病歪歪的,哪儿还能出去应酬,我想以后有什么事全让她出面,让外头人就知道她是祝鸿才太太,我只要在家里吃碗闲饭,好在我们是自己姊妹,还怕她待亏我吗?“
顾太太被她说得心里很是凄惨,因道:”话虽然这样说,到底还是不行,这样你太委屈了。“曼璐道:”谁叫我嫁的这男人太不是东西呢!再说,这回要不是因为我病了,也不会闹出这个事情来。我真没脸见妈。“说到这里,她直擦眼泪。顾太太也哭了。
顾太太这时候心里难过,也是因为曼桢,叫她就此跟了祝鸿才,她一定是不愿意的,但是事到如今,也只好委曲求全了。曼璐的建议,顾太太虽然还是觉得不很妥当,也未始不是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。
顾太太泫然了一会,便站起来说:”我去看看她去。“曼璐一骨碌坐了起来,道:”你先别去──“随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,秘密地说道:”你不知道,闹得厉害着呢,闹着要去报警察
局。“顾太太失惊道:”嗳呀,这孩子就是这样不懂事,这种事怎么能嚷嚷出去,自己也没脸哪。“曼璐低声道:”是呀,大家没脸。鸿才他现在算是在社会上也有点地位了,这要给人家知道了,多丢人哪。“顾太太点头道:”我去劝劝她去。“曼璐道:”妈,我看你这时候还是先别跟她见面,她那脾气你知道的,你说的话她几时听过来着,现在她又是正在火头上。“顾太太不由得也踌躇起来,道:”那总不能由着她的性儿闹。“曼璐道:”是呀,我急得没办法,只好说她病了,得要静养,谁也不许上她屋里去,也不让她出来。“顾太太听到这话,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打了个寒噤,觉得有点不对。
曼璐见她呆呆的不作声,便道:”妈,你先别着急,再等两天,等她火气下去了些,那时候我们慢慢的劝她,只要她肯了,我们马上就把喜事办起来,鸿才那边是没问题的,现在问题就在她本人,还有那姓沉的──你说他们已经订婚了?“顾太太道:”是呀,这时候拿什么话去回人家?“曼璐道:”他现在可在上海?“顾太太道:”就是昨天早上到上海来的。“曼璐道:”她上这儿来他知道不知道?“顾太太道:”不知道吧,他就是昨天早上来过一趟,后来一直也没来过。“曼璐沉吟道:”那倒显著奇怪,两人吵了架了?“顾太太道:”你不说我也没想到,昨天听老太太说,曼桢把那个订婚戒指掉了字纸篓里去了。别是她诚心扔的?“曼璐道:”准是吵了架了。不知道因为什么?不是又为了豫瑾吧?“豫瑾和曼桢一度很是接近,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觉得痛心,永远念念不忘的。顾太太想了一想,道:”不会是为了豫瑾,豫瑾昨天倒是上我们那儿去来着,那时候世钧早走了,两人根本没有遇见。“曼璐道:”哦,豫瑾昨天来的?他来有什么事吗?“她突然勾起了满腔醋意,竟忘记了其它的一切。
顾太太道:”他是给我们送喜帖儿来的──你瞧,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,又叫我说漏了!我这会儿是急胡涂了。“曼璐呆了一呆,道:”哦,他要结婚了?“顾太太道:”就是今天。“曼璐微笑道:”你们昨天说要去吃喜酒,就是吃他的喜酒呀?这又瞒着我干吗?“顾太太道:”是你二妹说的,说先别告诉你,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剌激。“
但是这两句话在现在这时候给曼璐听到,却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。因为她发现她妹妹对她这样体贴,这样看来,家里这许多人里面,还只有二妹一个人是她的知己,而自己所做的事情太对不起人了。她突然觉得很惭愧,以前关于豫瑾的事情,或者也是错怪了二妹,很不必把她恨到这样,现在可是懊悔也来不及了,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譬解着,事已至此,也叫骑虎难下,只好恶人做到底了。
曼璐只管沉沉的想着,把床前的电话线握在手里玩弄着,那电话线圆滚滚的像小蛇似的被她匝在手腕上。顾太太突然说道:”好好的一个人,不能就这样不见了,我回去怎么跟他们说呢?“曼璐道:”老太太不要紧的,可以告诉她实话。就怕她嘴不紧。你看着办吧。弟弟他们好在还小,也不懂什么。“顾太太紧皱着眉毛道:”你当他们还是小孩哪,伟民过了年都十五啦。“曼璐道:”他要是问起来,就说二妹病了,在我这儿养病呢。就告诉他是肺病,以后不能出去做事了,以后家里得省着点过,住在上海太费了,得搬到内地去。“顾太太茫然道:”干吗?“曼璐低声道:”暂时避一避呀,免得那姓沉的来找她。“顾太太不语。她在上海居住多年,一下子叫她把这份人家拆了,好象连根都铲掉了,她实在有点舍不得。
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两意,拉起电话来就打了一个到鸿才的办事处,他们那里有一个茶房名叫小陶,人很机警,而且知书识字,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,家里虽然有当差的,却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得用的人,她叫他马上来一趟。挂上电话,她对顾太太说:”我预备叫他到苏州去找房子。“顾太太道:”搬到苏州去,还不如回乡下去呢,老太太老惦记着要回去。“曼璐却嫌那边熟人太多,而且世钧也知道那是他们的故乡,很容易寻访他们的下落。她便说:”还是苏州好,近些。反正也住不长的,等这儿办喜事一有了日子,马上就得接妈回来主婚。以后当然还是住在上海,孩子们上学也方便些。大弟弟等他毕业了,也别忙着叫他去找事,让他多念两年书,赶明儿叫鸿才送他出洋留学去。妈吃了这么些年的苦,也该享享福了,以后你跟我过。我可不许你再洗衣裳做饭了,妈这么大年纪了,实在不该再做这样重的事,昨天就是累的,把腰都扭了。你都不知道,我听着心里不知多难受呢!“一席话把顾太太说得心里迷迷糊糊的,尤其是她所描绘的大弟弟的锦片前程。
母女俩谈谈说说,小陶已经赶来了,曼璐当着她母亲的面嘱咐他当天就动身,到苏州去赁下一所房子,日内就要搬去住了,临时再打电报给他,他好到车站上去迎接。又叫顾太太赶紧回去收拾东西,叫汽车送她回去,让小陶搭她的车子一同走。顾太太本来还想要求和曼桢见一面,当着小陶,也没好说什么,只好就这样走了,身上揣着曼璐给的一笔钱。
顾太太坐着汽车回去,心里一直有点惴惴的。想着老太太和孩子们等会问起曼桢来,应当怎样对答。这时候想必他们吃喜酒总还没有回来。她一揿铃,是刘家的老妈子来开门,一开门就说:”沈先生来了,你们都出去了,他在这儿等了半天了。“顾太太心里卜通一跳,这一紧张,几乎把曼璐教给她的话全忘得干干净净。当下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来,和世钧相见。原来世钧自从昨天和曼桢闹翻了,离开顾家以后,一直就一个人在外面乱走,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里去,一夜也没有睡。今天下午他打了个电话到曼桢的办公处,一问,曼桢今天没有来,他心里想她不要是病了吧,因此马上赶到她家里来,不料他们全家都出去了,刘家的老妈子告诉他曼桢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,是她姊姊家派汽车来接的,后来就没有回来过。世钧因为昨天就听见说她姊姊生病,她一定是和她母亲替换着前去照料,但不知道她今天回来不回来。刘家那老妈子倒是十分殷勤,让他进去坐,顾家没有人在家,把楼上的房门都锁了起来,只有楼下那间空房没有上锁,她便从她东家房里端了一把椅子过去,让世钧在那边坐着。那间房就是从前豫瑾住过的,那老妈子便笑道:”从前住在这儿那个张先生,昨天又来了。“世钧略怔了一怔,因笑道:”哦?他这次来,还住在这儿吧?“那老妈子道:”那倒不晓得,昨天没住在这儿。“正说着,刘家的太太在那边喊”高妈!高妈!"她便跑出去了。这间房空关了许久,灰尘满积,呼吸都有点窒息。世钧一个人坐在这里,万分无聊,又在窗前站了一会,窗台上一层浮灰,便信手在那灰上画字,画画又都抹了,心里乱得很,只管盘算着见到曼桢应当怎样对她解释,又想着豫瑾昨天来,不知道看见了曼桢没有,豫瑾不晓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桢解约的事──她该不会告诉他吧?她正在气愤和伤心的时候,对于豫瑾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。想到这里,越发心里像火烧似的。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曼桢,把事情挽回过来。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