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于窗中窥上鹤,心随羽翼入云深。
那日午后,天色微阴,风自南来,拂动院中老槐的枯叶,沙沙作响。我独坐书房,窗半启,目光无意识地游移于书页与天光之间。忽而,一道素影掠过天际,如墨迹晕染宣纸,悄然停驻于对面屋脊。那是一只鹤,通体雪白,唯有翅尖微染墨色,颈项修长,姿态如古画中的仙灵。它静立不动,仿佛与天地共呼吸,与时光同凝滞。我屏息凝望,竟忘了手中书卷滑落,只觉心魂被那清绝之影摄去,如饮清泉,如闻古调。
它不鸣不舞,只是静立,却已令我心潮起伏。我忽然想起幼时祖父讲过的传说:鹤是通灵的使者,栖于高山之巅,饮露餐霞,不染尘泥。凡人若见其翔于云间,便得福泽;若见其驻足人间,则是天地有言欲诉。我素来不信神怪,可那一刻,竟恍惚觉得,它并非偶然停驻,而是为我而来。它那对幽深的眸子,仿佛穿透了窗棂,直视我内心最幽微的角落。我心中积压的烦忧、执念、对过往的追悔,竟在它静默的凝视下,如薄雾遇朝阳,悄然消散。它不言不语,却以存在本身,道尽了一种超然与宁静。
我久久凝望,直到它振翅而起。那一瞬,羽翼展开如素练裂空,风声清越,仿佛天地为之一振。它并未高飞,而是缓缓盘旋,绕我窗前三匝,似有留恋,又似告别。我心中一颤,竟脱口轻问:“你为何而来?”话音未落,它已振翅西去,身影渐隐于云层深处,唯余一道弧线,刻在天幕之上。我怅然若失,却又在失落中生出莫名的安宁。仿佛它并非离去,而是将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,留在了我心间。
此后数日,我常于窗前静坐,不再翻书,只是望天。云来云往,鸟飞鸟落,却再未见鹤影。我渐渐明白,那日的相遇,或许并非神迹,亦非偶然,而是我内心久被尘封的某种渴望,借由那鹤的形象,悄然浮现。我们总在追逐外在的答案,追求功业、名利、他人认可,却忘了内心最深处,其实渴望的只是片刻的澄明与自由。那鹤,不过是我灵魂深处对“超脱”的投射。它停驻于屋脊,实则是停驻于我意识的高处;它振翅而去,实则是带我飞越了日常的樊篱。
我开始重新审视生活。那些曾让我焦虑的琐事,如案牍之累、人际之扰,在鹤影掠过的瞬间,忽然显得微不足道。我不再急于填补每一寸光阴,而是学会在寂静中倾听自己的呼吸,在独处中感受内心的脉动。我开始在清晨散步,看露珠从草尖滑落;在黄昏倚窗,听晚风穿过树梢。我不再追问“为何是我”,而是学着问“我能为何”。那鹤,虽未再至,却已在我心中筑巢,以无声之语,教我如何与自我和解,与世界共处。
人生如逆旅,我们皆是行人。途中或有风雨,或有迷途,但只要心中尚存一羽之轻、一影之洁,便不会被尘世彻底淹没。我于窗中窥上鹤,实则是窥见了内心未被磨灭的灵性之光。它不喧哗,不张扬,却足以照亮前行的幽径。我们未必能如鹤般高飞,但至少可以学会,在喧嚣中保持清醒,在困顿中仰望天空。
那日的鹤,或许只是偶然的过客,但它留下的,却是一生的启示。我仍会坐在窗前,看云卷云舒,听风过林梢。若它再来,我不再惊惶,也不再追问。我只静静凝望,如它凝望我一般,以心印心,以静对静。因为我知道,真正的相遇,从不需要言语。它来时,我已懂得;它去后,我仍记得。
我于窗中窥上鹤,心随羽翼入云深——而云深之处,原来是我自己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