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上斜阳画角衰,江流曲似九回肠。
这句出自唐代诗人柳宗元的《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》,原诗写于诗人贬谪柳州之际,满腔孤愤与思乡之情凝于笔端。城头斜阳西下,画角声低沉悲凉,仿佛天地也为之动容。而“江流曲似九回肠”一句,既是对眼前实景的描绘,更是诗人内心百转千回、郁结难舒的情感投射。江水蜿蜒如肠,曲折回环,一如诗人仕途的坎坷与心绪的纠结。这不仅是景语,更是情语,是诗人在政治失意、身陷边荒之际,对命运最深沉的叩问与叹息。
柳宗元一生,可谓才高命蹇。他早年进士及第,风华正茂,积极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政治革新,主张抑制藩镇、削弱宦官,力图振兴唐室。然而革新仅持续百余日便告失败,王叔文被杀,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,十年间辗转于荒僻之地。后虽短暂召回,又因牵连再贬柳州。此时的他,已年近不惑,体弱多病,远离故土,亲朋离散。登临城楼,目之所及,是异乡的山水,耳之所闻,是陌生的乡音。斜阳如血,画角声起,那一声声低沉的号角,仿佛在提醒他:此身已非昔日长安少年,而是天涯沦落人。
“江流曲似九回肠”中的“九回肠”,化用汉代司马迁《报任安书》中“肠一日而九回”之典,形容内心极度忧思与痛苦。柳宗元笔下的江水,并非单纯的自然景观,而是他内心世界的镜像。那曲折的江道,如同他命运的轨迹——本可直上青云,却屡遭贬谪,如舟行险滩,步步艰难。江水奔流不息,却始终绕不开群山阻隔,正如诗人虽有济世之志,却困于政治漩涡,不得施展。更令人动容的是,他并非孤身一人承受这苦楚。与他同贬的,还有韩泰、韩晔、陈谏、刘禹锡等四位友人,他们共同被贬至漳州、汀州、封州、连州等偏远之地。此诗正是寄赠四人,字里行间,既有对自身境遇的悲叹,更有对同病相怜者的深切挂念。他们彼此遥望,音信难通,唯有借诗寄情,以慰孤寂。
柳州地处岭南,气候湿热,瘴疠横行,风俗迥异。柳宗元初至,水土不服,病体缠身,却仍勉力理政,兴教化,开水利,劝农桑,甚至释放奴婢,推行仁政。他虽身陷囹圄,却未放弃士大夫的责任与担当。这种“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”的精神,正是“江流曲似九回肠”背后更深层的意蕴——纵使命运如江水般曲折,心志却如江流般奔涌不息。江水虽绕,终归大海;人生虽困,志节不改。这种在逆境中坚守信念、在孤独中砥砺前行的品格,使柳宗元的诗超越了个人哀怨,升华为一种普遍的人生哲思。
回望整首诗,从“城上斜阳画角衰”的视觉与听觉描写,到“江流曲似九回肠”的意象升华,柳宗元以极简之笔,勾勒出最深的悲情。他没有直抒胸臆,而是借景抒情,以自然之形喻内心之痛,使情感更具穿透力。这种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的艺术境界,正是唐诗的至高境界。而“江流曲似九回肠”一句,也因此成为中国古典诗歌中描写内心郁结的经典意象,被后世无数文人反复吟咏、化用。
今日读来,这句诗已不再局限于柳宗元的个人遭遇。它成为所有在人生低谷中挣扎者的精神共鸣。无论身处何种困境,只要心志不折,纵使前路如江流般曲折,终有奔涌向前的一刻。斜阳虽晚,画角虽哀,但江水不息,人心不亡。柳宗元在千年前登楼远望的身影,仿佛仍在提醒我们:真正的坚韧,不是无视痛苦,而是在痛苦中依然选择前行。那城头的斜阳,照亮的不仅是柳州的城楼,更是每一个孤独灵魂心中不灭的微光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