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耕原上田,子锄山下荒。
这句出自唐代诗人聂夷中的《田家》诗,原句为“父耕原上田,子锄山下荒。六月禾未秀,官家已修仓。”寥寥数语,勾勒出一幅农耕社会的典型图景:父亲在平原上辛勤耕作,儿子则在山脚下开垦荒地,六月的庄稼尚未成熟,官府的粮仓却已早早修缮完毕,准备收纳赋税。这不仅是自然节律与农人劳作的写照,更是一幅深具社会批判意味的画卷。它揭示了古代中国农民在重税压迫下,即便倾尽全力,也难以摆脱贫困命运的现实。这句诗,像一把锋利的刀,剖开了盛世表象下底层百姓的艰辛与无奈。
农耕,自古以来便是中国社会最根本的生产方式。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,而耕作则是他们与天地对话的方式。在原上田里,父亲弯着腰,手持犁铧,一步一深地翻动着泥土,汗水滴入大地,与种子一同埋进土壤。他的动作缓慢而坚定,仿佛在履行一种神圣的仪式。每一道犁痕,都是对未来的期许;每一粒种子,都是对生存的托付。而在山脚下的荒地里,儿子正挥动着锄头,清除杂草,翻松板结的土壤。山地贫瘠,水源稀少,开垦难度远胜于平原,但为了多收一斗粮,他们不得不向自然索取更多。父子二人,一在平野,一在荒坡,虽相隔不远,却共同承担着生活的重压。他们不奢望富贵,只愿风调雨顺,官府轻徭薄赋,让一家人能吃饱穿暖。现实却往往背道而驰。
六月,正值盛夏,禾苗刚刚抽穗,尚未结出饱满的谷粒。田野间绿浪翻涌,生机盎然,这本应是农人心中最富希望的时光。官府的官吏已早早开始行动。他们丈量田亩,核对户籍,修缮粮仓,准备秋收时的征粮。仓廪坚固,铁锁森严,仿佛一张张张开的巨口,等待着吞噬农人一年的心血。这种“未熟先仓”的现象,并非偶然,而是制度的必然。在封建王朝的经济结构中,农业是国家财政的支柱,而农民则是税收的主要承担者。赋税制度往往不以收成好坏为转移,无论旱涝,无论丰歉,税额固定,甚至层层加码。于是,即便禾未秀,仓已修——官府的仓廪,修的不仅是砖石木料,更是对农民生存空间的挤压。这种制度性压迫,使得农民即便勤耕不辍,也难以积累财富,更遑论改善生活。他们的一生,仿佛被钉在了“耕—收—缴—再耕”的循环之中,永无出头之日。
这种循环,不仅存在于唐代,也曾在多个历史时期反复上演。从秦汉的“三十税一”到明清的“一条鞭法”,赋税形式虽有变化,但农民负担沉重的问题始终未解。即便在所谓的“治世”“盛世”,如文景之治、贞观之治、康乾盛世,底层百姓的生活依然艰难。史书常以“仓廪实,府库充”为盛世标志,却鲜少提及这些“实”与“充”背后,是多少农人饿着肚子交完税粮后的面黄肌瘦。聂夷中的诗,正是以冷静的笔触,撕开了这种“盛世”的温情面纱。他写的不只是田家父子的劳作,更是整个农耕文明中,被制度性剥削所困的亿万农人的缩影。他们的汗水,浇灌了帝国的根基,却未能滋养自己的家庭。
今天,我们已远离了那个“六月禾未秀,官家已修仓”的时代。农业税被取消,种粮有补贴,科技提升了产量,农村面貌焕然一新。这句诗所承载的深层意义,依然值得深思。它提醒我们,任何社会的发展,都不应以牺牲最广大劳动者的利益为代价。真正的进步,不在于仓廪有多满,而在于耕田的人能否吃饱;不在于GDP的数字有多高,而在于每一个劳动者是否享有尊严与希望。父耕原上田,子锄山下荒——这不仅是一幅农耕图景,更是一面映照社会公平的镜子。
当我们回望这句诗,不应只停留在对古人的同情,更应思考如何构建一个更加公正、可持续的社会。土地与劳动,永远是人类生存的基础。唯有尊重劳动者,保障其基本权益,让每一份耕耘都能换来应有的收获,社会才能真正走向繁荣与和谐。父耕原上田,子锄山下荒,愿未来的田野上,不再有未熟先仓的仓皇,只有丰收的喜悦与生活的安宁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