绣在屏风上的鸟,是静止的,也是永恒的。它不飞,也不鸣,却仿佛在每一根丝线的转折处,藏着一段欲言又止的故事。那鸟的羽翼由金线勾勒,眼珠是两粒微小的黑玉,颈项微曲,似在倾听,又似在等待。屏风立于深宅的角落,被岁月磨得温润,被烛火映得斑驳。它曾见过多少晨昏,听过多少低语,又见证过多少悲欢?这鸟,不是寻常的装饰,它更像是一种隐喻——一种被固定、被凝视、被赋予意义的存在,却始终无法挣脱那方寸之间的命运。
屏风的主人,是一位早已故去的绣娘。她出身江南,自幼习绣,十指如蝶,穿梭于经纬之间。她绣过春桃、夏荷、秋菊、冬梅,也绣过山水、人物、飞禽、走兽。她最钟爱的,却是鸟。她常说:“鸟是自由的,可人却总想把它绣下来,藏起来,以为这样就能留住它的魂。”她绣过百鸟朝凤,也绣过孤雁南飞,但最后一幅作品,却是一只孤鸟,立于屏风的中央,羽翼半展,头微昂,似欲冲天而起,却又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牵绊。她用了三年时间,一针一线,将这只鸟绣得栩栩如生,连羽毛的层次都清晰可辨。绣成之日,她便病倒了,再未起身。临终前,她只说了一句:“它不该被绣在这里。”
这只鸟,从此便成了宅邸中的谜。有人说,它是绣娘灵魂的化身,她将自己困在了丝线之中,以鸟的形态,继续凝视这个世界。也有人说,这鸟本是她年少时曾救过的一只雀儿,后来不知所踪,她便以绣代祭,将思念织进每一根线里。更有人说,这鸟其实从未被真正“绣”上——它只是借丝线为形,实则早已飞走,留下的只是它不愿离去的影子。每逢夜深人静,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屏风上,那鸟的影子便仿佛微微颤动,羽翼轻抖,似在呼吸。有胆大的仆人曾凑近细看,却发现丝线依旧静止,毫无异动。可那一夜,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,飞过了庭院、城墙、山川,最后停在一棵老梅树上,低头看见自己,竟是一具被丝线缠绕的躯壳。
多年后,宅邸易主,屏风被移至新主人的书房。新主人是位学者,不信怪力乱神,只当它是一件精美的古物。他常坐在屏风前读书,偶尔抬头,目光落在鸟上,便觉得那鸟也在看他。起初,他以为是光影作祟,可久而久之,他竟开始与鸟“对话”。他会在读书疲倦时,对鸟说:“你为何不飞?”鸟不语。他会在雨夜独坐时,问:“你可曾见过江南的春?”鸟依旧沉默。可奇怪的是,每当他心中郁结,那鸟的眼眸似乎便多了一丝光,仿佛在回应。他开始怀疑,这屏风是否真有灵性。他翻阅古籍,寻访老仆,终于在一本残破的绣谱中,发现一段记载:古有“心绣”之术,以情入线,以魂为引,所绣之物,可通人心,可寄哀思。若绣者执念深重,物便成“灵”,虽不动,却能感知周遭悲喜。
学者终于明白,绣娘并非在绣一只鸟,而是在绣她自己。她将自己对自由的渴望、对命运的无奈、对生命的眷恋,尽数织入这方寸之间。那鸟,是她灵魂的倒影,是她无法言说的呐喊。它之所以“不飞”,是因为它早已飞走——飞进了每一个凝视它的人心中。学者不再试图“理解”它,而是开始倾听。他不再把它当作装饰,而是当作一位沉默的对话者。他读书时,它静立;他叹息时,它微光;他落泪时,它仿佛轻颤。屏风不再是屏风,而成了他与另一个世界沟通的桥梁。
多年后,学者也老了。他将屏风赠予一座书院,附上一纸手札,写道:“此鸟非物,乃情之凝结,心之投影。它不飞,是因为它已飞过无数人的梦。若你见它动,那不是你眼花,而是你心有所动。绣在屏风上的鸟,从来不是被囚禁的,而是被铭记的。它提醒我们:有些东西,看似静止,实则永恒;看似被束缚,实则自由。”
屏风如今仍在书院中,静立一角。来来往往的学子,有人驻足凝视,有人匆匆一瞥。偶尔,有人会说:“那鸟,好像在动。”旁人笑他痴,他却只是微笑,不再争辩。因为他知道,有些东西,不需要被看见,只需要被感受。绣在屏风上的鸟,早已飞出了丝线的边界,飞进了时间的深处,飞进了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心中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