檐上落下的星,像一滴凝固的泪,悬在夜的边缘,迟迟不肯坠落。它不似流星那般迅疾,也不似萤火那般飘忽,它只是静静地悬着,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托举在屋檐与天幕的交界处。那光微弱,却固执,像是从某个遥远记忆里渗出的微光,照亮了老屋斑驳的瓦片,也照亮了少年蹲在檐下仰望的侧脸。他记得那晚的风很轻,带着初秋的凉意,吹动了院中那棵老槐树的叶子,沙沙作响,如同低语。他仰着头,目光追随着那颗星,仿佛只要多看一眼,它就会落进他的掌心,变成一颗可以珍藏的宝石。
那夜之后,他常坐在老屋的檐下,等一颗会落下的星。村里的人笑他痴,说星星是挂在天空的钉子,钉住了夜的帷幕,怎么会落下来?可他不信。他翻遍家中那本泛黄的《山海经》,又去镇上旧书店寻来几本残破的志怪小说,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到关于“落星”的记载。他读到“天雨星,地动山崩”,读到“星坠如雨,是为灾异”,也读到“星落人间,化为石,有灵”。他渐渐明白,人们惧怕落星,因为它常与灾祸相连——不是预示战乱,便是昭示死亡。可他不愿相信那微弱的光是凶兆。他固执地认为,那颗星是为他而来的,是某种温柔的提醒,或是一段未完成的对话。
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,他终于等到了。闪电撕裂天幕的瞬间,他看见那颗星从檐角滑落,像一粒被风卷走的尘埃,划出一道极细的银线,坠入院中那口早已干涸的古井。他冲入雨中,不顾泥泞,趴在井口往下看。井底漆黑,却有一圈微弱的光晕,如同呼吸般明灭。他找来绳索,绑在井边的石磨上,一点点滑入井底。井水早已枯竭,井壁长满青苔,潮湿的气息裹挟着泥土的腥气。他蹲下身,拨开浮土,触到一块冰凉的石头——它只有拳头大小,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,裂纹中渗出微光,仿佛有生命在其中脉动。他把它捧在手心,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,像是从石头深处传来,又像是从自己的心底升起。那一瞬,他仿佛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老屋的檐下,背对着他,仰望着星空。那背影如此熟悉,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谁。
他将石头带回家,放在窗边的木匣里。此后每夜,他仍坐在檐下,却不再仰望星空。他知道,那颗星已经落下了,落进他的生命里,落进那口枯井,落进他无法言说的记忆深处。他开始写日记,记录每一个梦,每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。他梦见老屋的屋檐在月光下泛着银光,梦见槐树下有人轻声哼着童谣,梦见一个穿蓝布衫的女子将一颗星星轻轻放在他的枕边。他渐渐明白,那颗星或许并非来自天上,而是从他的过去逃逸而出,穿越时间,落回他的掌心。它不是灾异,不是神迹,而是一段被遗忘的温柔,是某个未能说出口的告别,是童年某个夜晚,母亲在檐下为他指认星辰时,悄悄藏进他眼里的光。
多年后,老屋被推倒,建起了一座新楼。那口枯井被填平,青苔与石磨一同埋入地下。他站在新楼的阳台上,望着城市夜空里稀疏的灯火,忽然觉得那些光点,像极了当年檐上落下的星。他打开木匣,石头依旧在,光已微弱,却未熄灭。他轻轻抚过那些裂纹,仿佛在抚摸一段被时间磨平的记忆。他终于懂得,有些星注定要落下,不是因为它们属于人间,而是因为人间有人,愿意为它们停留。星落下的那一刻,不是终结,而是重逢——与过去重逢,与记忆重逢,与那个在檐下仰望的少年重逢。
他合上木匣,轻声说:“你回来了。”风从阳台吹过,带着秋夜的凉意,仿佛在回应。他知道,那颗星从未真正离开,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,继续照亮他前行的路。而檐上落下的星,终将成为他生命中最温柔的注脚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