旗杆上的灯笼下一句,是风。
那盏红灯笼挂在村口的老槐树下,悬于旗杆顶端,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。它不是节庆时临时挂起的装饰,而是常年高悬,无论晴雨,无论寒暑。村里人早已习以为常,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,像土地、像屋檐、像祖坟前的石碑一样,是村庄的一部分。可每当有人问起它的来历,老辈人总是沉默,或只轻轻说一句:“那是等一个人。”
旗杆原是村小学的升旗杆,上世纪六十年代立起,后来学校迁走,旗杆却留了下来。没人提议拆,也没人敢拆。它孤零零地立着,像一根刺向天空的指头,提醒着某种被遗忘的仪式。直到二十年前,老支书病重,临终前执意让人把一盏红灯笼挂上去。灯笼是手工糊的,红绸为面,金线勾边,灯罩内点着一盏小油灯,夜里亮起时,像一颗微缩的太阳。他说:“等他回来,看见光,就知道家在。”没人知道“他”是谁,但灯笼从此没再熄灭。
起初,村民轮流照看。油灯要添油,灯罩要防风,雨天要遮布,雪天要除冰。后来,村东头的李阿婆接下了这活。她是个寡言的老人,丈夫早年参军,一去未归。她守着三间老屋,种半亩菜地,每日清晨第一件事,便是爬上梯子,检查灯笼。她从不许别人代劳,哪怕病得下不了床,也要让孙子扶着,亲自看一眼那点红光。她常说:“灯亮着,路就通着。”村里人渐渐明白,那盏灯,不只是为“他”而点,也是为她,为所有在等待中活着的人。
风是常客。冬日的风像刀子,刮得灯笼左右摇晃,油灯忽明忽暗,仿佛随时会灭。李阿婆便在灯罩内加了一层薄纱,又在杆顶装了简易的挡风板。夏日的风则温柔许多,轻轻拂过灯笼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,像是谁在低语。孩子们放学后常聚在旗杆下,仰头看灯笼随风摆动,有人问:“奶奶,灯为什么不怕风?”李阿婆便笑:“风是送信的,它知道灯在等谁。”风穿过灯笼的红绸,穿过老槐树的叶子,穿过村道上晾晒的玉米,穿过每一扇半开的窗,把等待的消息,悄悄传遍每一个角落。
有一年冬天,大雪封山,连续三天断电。村里的发电机坏了,电话不通,连手机信号也断了。人们围在村委会的火炉边,议论着要不要去镇上求援。李阿婆突然起身,说:“我去看看灯。”她裹着旧棉袄,拄着拐杖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旗杆。雪地里,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一根线,连接着人间与远方。她爬上梯子,发现油灯早已熄灭。她颤抖着掏出火柴,一根,又一根,终于点燃了灯芯。火光重新跃起,映红了她的脸,也映红了雪地。那一夜,全村人都望见了那点红光,像黑暗中的眼睛,像绝望中的希望。第二天清晨,救援队沿着那盏灯的方向,找到了村子。
后来,李阿婆走了。临终前,她拉着孙子的手,只说了一句:“灯不能灭。”孙子继承了这份责任。他买了太阳能灯,装了自动防风系统,还建了一个小木亭,保护旗杆不受风雨侵蚀。但每到深夜,他仍会关掉电灯,换上油灯,让那一点摇曳的火光,重新亮起。他说:“机器能防风,但挡不住风里的声音。只有油灯,能听见风在说什么。”
如今,那盏灯笼依旧高悬。它不再只是等待的象征,更成了村庄的呼吸。风来了,灯笼轻晃,像在点头;风走了,灯笼静立,像在沉思。它不说话,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楚:有些等待,不是为了结果,而是为了不让记忆熄灭。旗杆上的灯笼下一句,是风,而风之后,是光,是守候,是那些在岁月中不肯被抹去的温柔。
人总会走散,但灯可以长明。只要光还在,家就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