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山脚下一户人家的上一句,是村口那棵老槐树在风中低语时,偶尔飘出的半句民谣。那棵树不知活了多少年,树皮皲裂如老人掌心的纹路,枝干虬曲,像极了这片土地上世代弯腰耕作的脊背。每逢春末,槐花如雪,香气漫过田埂,飘进山脚下的那户人家。那户人家姓陈,祖上三代都住在这山坳里,青瓦覆顶,泥墙围院,门前一条碎石小路蜿蜒通向村口,仿佛一条沉默的引线,将他们的命运与山、与树、与风紧紧缠绕。
陈家祖上并非此地土著,而是百年前为避战乱,自中原一路南迁而来。据族谱残页记载,先祖陈守义原是读书人,因不愿出仕新朝,携妻带子,跋山涉水,最终在这首山脚下寻得一方净土。山不高,却藏风聚气;水不深,却四季不竭。他们伐木为屋,垦荒为田,在贫瘠的山坡上种下第一株稻秧。那时的首山还叫“首阳”,因山势如人首仰卧而得名。后来战乱平息,外迁者渐归,唯有陈家选择留下。他们不攀权势,不慕繁华,只守着山、守着地、守着一口祖传的陶缸——缸里盛着初来时带来的泥土,据说是中原故园的根。
陈家后人如今只剩一位老人,名叫陈长林,年近七旬,背已微驼,但眼神清亮如初春的溪水。他每日清晨必先绕屋三周,看一眼院角的陶缸,再登上屋后的小坡,遥望首山。山上有座废弃的庙宇,据说是先祖为感念山神庇佑所建,如今只剩断壁残垣。陈长林说,他祖父临终前曾叮嘱:“山在,家在;山走,人散。”他不懂“山走”是何意,只知山从未移动,可村里的人却一年比一年少。年轻人外出打工,孩子随父母迁居县城,老宅一间间空了,炊烟一缕缕散了。唯有陈家,炊烟依旧每日升起,柴火噼啪,米粥微沸,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流逝。
陈长林不善言辞,却极爱听风。他说,风里有声音,是山在说话,是树在低语,是祖先的脚步在院中徘徊。他常坐在门槛上,听风穿过槐树枝叶,掠过屋瓦,再轻轻叩响陶缸。那声音空灵而悠远,像极了小时候母亲哼的摇篮曲。有时夜深,他会点一盏油灯,翻开那本泛黄的族谱,一页页抚过那些陌生的名字,仿佛在触摸一段被时间掩埋的血脉。他不懂历史,却知道自己的根扎得极深,深到连他自己都难以拔出。
有一年冬天,县里来人勘测,说首山地下可能有矿,要征地开发。消息传来,村里人心浮动,有人盼着补偿款,有人担心生态破坏。陈长林却只问一句:“山要是挖了,陶缸里的土还能叫故土吗?”来人无言以对。后来,开发计划因环保评估未通过而搁置,山得以保全。但陈长林知道,真正的威胁从来不是矿,而是遗忘。当最后一代人不再记得祖先为何而来,不再理解山与家的关系,那山即便还在,也已成了空壳。
春天再次来临时,槐花又开了。陈长林在院中种下几株新苗,有槐树,也有稻秧。他告诉前来探望的孙子:“山不会走,但人会走。可只要还有人记得山脚下这户人家,记得陶缸里的土,记得风里的歌,陈家就还在。”孙子似懂非懂地点头,用手机录下爷爷说话的声音,也录下风吹槐花的沙沙声。
多年后,当陈长林已长眠于山腰的祖坟,那户人家的门依旧开着。陶缸还在,土未干;炊烟虽稀,却未断。村口的老槐树又发新枝,而山,依旧静默地卧在那里,像一位守夜的老人。人们说,首山脚下那户人家的上一句,从来不是民谣,而是风——是那穿越百年、从中原吹来的风,带着泥土的气息、稻花的清香,和一句未曾说尽的:“我来了,便不再走。”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