案上墨痕犹未淡,窗外雨声已渐疏。

那方青石砚台静置于案头,墨汁在边缘凝成细密的裂纹,仿佛时间在此处凝固。宣纸铺展,字迹未干,笔锋转折间透出几分仓促,似书写者匆匆搁笔,心事未尽。屋内燃着一盏油灯,灯芯微颤,光影摇曳,映得墙上人影忽明忽暗。这书房不大,四壁皆书,经史子集层层叠叠,却少见翻动痕迹,唯有一册《陶渊明集》摊开在桌角,页脚微卷,墨迹点点,像是被反复摩挲过。窗外,一场夜雨初歇,檐滴如断线之珠,敲打着青石阶,声音由密转稀,终归寂静。这静,却比雨声更扰人心神。

那墨痕,是昨夜所留。书写者本欲抄录《归去来兮辞》,以平心绪,可笔至“云无心以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”时,忽而顿笔,墨汁在纸上晕开,如泪痕般蔓延。他凝视良久,终未续写,只将笔搁在砚边,起身踱步至窗下,凝望庭院中一株老梅。梅枝横斜,新叶初发,却无花可赏。他想起少年时曾在此树下读书,父亲立于身后,轻拍其肩:“字如其人,心正则笔正。”那时他尚不解其意,只知习字是功课,是规矩,是通往功名的阶梯。后来科举登第,入仕为官,字写得愈发工整,心却愈发空荡。官场如网,言谈需慎,行止需谨,连墨色都需合乎礼制——朱批用朱,黑批用黑,不可越矩。久而久之,他竟忘了自己最初为何提笔。

昨夜,他翻出少年时习字的旧稿,纸页泛黄,字迹稚嫩,却筋骨初成,笔势间有股不肯低头的倔强。再对比近日所写公文,字字端方,却如印版所出,毫无生气。他忽然惊觉,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在梅树下高声诵读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少年。他成了朝堂上沉默的臣子,成了公文堆里机械的抄录者,成了连墨痕都需晾干才敢离席的谨慎之人。于是,他提笔重写《归去来兮辞》,想找回那点初心。可笔未落,心先乱。他写“归去来兮,田园将芜胡不归”,笔锋却微微颤抖;写“既自以心为形役,奚惆怅而独悲”,墨汁竟在纸上洇出一点黑斑,如心头郁结,挥之不去。

他终究没有写完。不是因为倦,而是因为怕。怕写完后,面对的不是解脱,而是更深的空虚。他怕自己一旦承认心已荒芜,便再难自欺。于是他将笔搁下,墨未干,人先退。他走出书房,步入庭院,雨已停,月光破云而出,洒在青石上,泛着微光。他仰头望月,想起陶渊明“托体同山阿”的决绝,也想起自己多年宦海浮沉,终究未能“不为五斗米折腰”。他并非不愿,而是不能。家有老母,下有幼子,仕途虽如履薄冰,却也是唯一的倚仗。他不能如古人般洒脱,只能在墨痕未干时,默然伫立,任夜风拂面,任心事如潮。

墨痕终会干,字迹终会定,可人心之痕,却未必能随时间淡去。那未干的墨,不只是墨,是未竟之志,是未言之痛,是困于现实而不得解脱的挣扎。案上墨痕犹未淡,窗外月影已西斜。他回到案前,凝视那半篇未竟的《归去来兮辞》,忽然提笔,在末尾补上一行小字:“墨未干,心未死,待春风。”笔落,墨色与先前相接,浑然一体,仿佛那中断的思绪,终于寻到了归处。

他合上纸卷,吹熄油灯,走出书房。庭院中,梅枝在月光下投下斑驳影子,如字,如诗,如未写完的人生。他知道,明日公文依旧如山,朝堂依旧如网,但他不再逃避那墨痕——它不是负担,而是提醒:纵使身在樊笼,心仍可向往南山。墨痕未淡,是因为心火未熄。只要笔还在,纸还在,人还在,便总有重写的一日。

阅读剩余 0%
本站所有文章资讯、展示的图片素材等内容均为注册用户上传(部分报媒/平媒内容转载自网络合作媒体),仅供学习参考。 用户通过本站上传、发布的任何内容的知识产权归属用户或原始著作权人所有。如有侵犯您的版权,请联系我们反馈本站将在三个工作日内改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