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山坡上一块田的下一句,是“种着父亲未说完的话”。这句诗般的续写,并非出自哪位名家手笔,而是我童年时在老屋后山偶然听见父亲低语时,心中自然涌出的一句。那日黄昏,我随父亲上山,他指着半山腰那块歪斜的梯田,说:“半山坡上一块田。”话音未落,便沉默了。风从山谷吹上来,卷着泥土与青草的腥气,拂过他灰白的鬓角,也拂过我懵懂的心。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那块田不只是田,它承载着太多未竟的言语,太多沉默的守望。
那块田不大,约莫三分地,斜斜地嵌在山坡上,像一块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旧布,缝在山的脊背。田埂用碎石垒成,经年累月,已被雨水冲刷得歪斜,却依然倔强地围住一方水土。田里种的是玉米,也种过红薯、花生,甚至有一年,父亲心血来潮,种了半垄辣椒。但无论种什么,收成总是平平。山势陡峭,雨水一来,泥土便顺着坡道滑下,带走种子,也带走希望。村里人劝父亲别种了,说这地“养不活人”。可父亲只是笑笑,说:“田在,根就在。”他不善言辞,却用行动告诉我,有些东西,不是靠收成来衡量的。
我上初中那年,父亲病了一场,腿脚不如从前灵便。母亲劝他别再上山,他却坚持每周去一次。有时我陪他,看他拄着锄头,一步一步挪上田埂,蹲下身,拔去杂草,松一松土,再撒几粒种子。他不说话,只是做。我问他为何如此执着,他抬头望了望天,说:“这田,是你爷爷留下的。他走前说,‘别让地荒了’。我答应了他。”那一刻,我忽然懂了那块田的意义——它不是经济作物,而是一段记忆的锚点,是父子之间无声的契约,是时间洪流中不肯沉没的孤岛。父亲种下的,不只是种子,更是对过往的承诺,对血脉的延续。
后来我离家求学,再后来工作、成家,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。每次回去,总不忘去那块田边站一会儿。田里的作物变了又变,有时是玉米,有时是黄豆,甚至有一年,被改成了茶园。但田埂还在,父亲的身影却渐渐模糊。他老了,背驼了,上山时需我搀扶。可只要站在田边,他的眼神就会亮起来,像年轻时那样,指着田地说:“看,今年长得不错。”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,阳光洒在叶片上,露珠闪烁,仿佛每一株植物都在回应他多年的守候。
有一年清明,我独自上山。田里刚种下玉米,嫩绿的苗刚破土,像一排排小小的士兵,列队迎接春天的检阅。我蹲下身,轻轻抚摸叶片,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。是父亲。他没说话,只是站到我身边,望着那块田。良久,他轻声说:“半山坡上一块田。”我接道:“种着父亲未说完的话。”他笑了,眼角的皱纹像田埂一样深。风又吹来,带着新土的气息,也带着某种释然。原来,那些未说完的话,早已种进泥土,长成了苗,开成了花,结成了果,又落回土里,循环往复,生生不息。
那块田,终究没有带来多少物质上的收益。它贫瘠,易涝,产量低,在现代农业的尺度下,几乎毫无价值。可它却是我心中最肥沃的土地。它教会我,有些坚持不是为了结果,而是为了过程;有些沉默不是无话可说,而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。父亲用一生守护这块田,不是为了收获粮食,而是为了守护一种信念——土地不会背叛人,只要你愿意付出。而人,也不该背叛土地,不该背叛那些曾在此生活、劳作、离去的人。
如今,我已年过不惑,父亲也已年近八旬。那块田,依旧在。村里通了公路,通了网络,年轻人纷纷外出谋生,许多田地荒了,长满杂草。可那块半山坡上的田,依然有人耕种。有时是我,有时是父亲,有时是请来的帮工。我们种下种子,也种下希望。每当夕阳西下,我站在田边,望着那片被余晖染成金红色的土地,总会想起父亲那句未说完的话。它不再需要被说出口,因为它早已化作泥土,化作风,化作我血脉中流淌的静默与坚韧。
半山坡上一块田,种着父亲未说完的话。而这句话,也将由我,继续种下去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