阁上饮酒赏雪飞,炉火微红映素帷。
冬日的黄昏来得格外早,天边残阳如血,将远处的山脊染成一片淡金,而近处的屋檐与枯枝却已悄然披上银装。我独坐于城西小阁,阁高两层,临水而建,四面窗棂皆以细竹帘半掩,既避寒风,又不妨远眺。桌上置一青瓷酒壶,温得恰好,酒香氤氲,与炉中炭火的气息交织,竟生出一股暖意。窗外,雪自天际无声飘落,如絮如羽,不疾不徐,仿佛天地间最温柔的私语。我执杯在手,目光穿过雪幕,望向那被雪色覆盖的远山与静水,心中忽觉空明,仿佛尘世喧嚣尽被这雪洗去,只余下我与这天地共饮。
阁上饮酒赏雪飞,原是一句未尽的诗,亦是一段未竟的心事。古人常以雪为镜,照见内心清浊。陶渊明归隐南山,未必见雪,却以“采菊东篱下”自喻高洁;柳宗元独钓寒江,雪覆千山,却以“孤舟蓑笠翁”写尽孤绝。而今我坐于此处,既非隐士,亦非谪臣,不过一介凡俗之人,偶得半日清闲,竟也生出几分超然之思。雪落无声,却似有言。它不似雨之喧哗,不似风之凌厉,只以静默之姿,覆盖万物,抹去痕迹,仿佛在提醒世人:繁华终将归于素白,喧嚣终将归于沉寂。我啜一口酒,酒入喉微辣,继而回甘,正如人生苦乐交织,唯有静观,方得其中真味。
这雪,下得极有章法。初时零星几片,如试探般轻触窗棂,继而渐密,如织如网,将整个城郭包裹其中。远处人家灯火次第亮起,昏黄的光晕在雪中晕染开来,像极了一幅未完成的工笔画。我忽忆起少时读《世说新语》,有“谢太傅寒雪日内集,与儿女讲论文义”之句,后文“俄而雪骤,公欣然曰:‘白雪纷纷何所似?’兄子胡儿曰:‘撒盐空中差可拟。’兄女曰:‘未若柳絮因风起。’”彼时只觉才女谢道韫才思敏捷,如今再思,却更感其心性之清逸。柳絮因风起,非止形似,更得雪之神韵——轻盈、自由、不滞于物。而撒盐之喻,虽工巧,却失之呆板。人生亦如此,若只拘泥于表象,便难见天地之大美。我放下酒杯,伸手轻触窗上凝霜,指尖微凉,却似触到了某种久违的澄澈。
雪愈下愈大,天地间已是一片混沌。阁外偶有行人匆匆而过,身影在雪中模糊,如墨点晕染于宣纸。我却不觉孤寂,反觉此景难得。平日奔波于市井之间,耳闻车马喧嚣,目见霓虹闪烁,何曾有过这般静观雪落的机会?而今独坐阁中,酒未尽,雪未停,心却已如雪后初晴般清明。酒是凡物,雪是自然,而人于其间,不过一过客。然正因是过客,才更应珍惜此刻——一壶酒,一场雪,一瞬静思,皆是生命中不可复制的馈赠。
夜深,雪势渐缓,风亦止息。我起身推窗,冷气扑面,却觉精神一振。远处山影如墨,近处雪光微明,天地间仿佛被重新洗过一遍,洁净得不染尘埃。我轻叹一声,将残酒倾于窗外,酒滴落入雪中,无声无息。阁上饮酒赏雪飞,下一句,原不必强求工对。若真要续,或可曰:“心随素影共清归。”因雪之飞,不在形,而在神;酒之醉,不在量,而在境。人之一生,若能于喧嚣中寻得片刻宁静,于纷扰中照见本心,便如这雪夜独酌,虽简,却足慰风尘。
归时雪已覆阶,我踏雪而下,脚步轻缓,唯恐惊扰了这夜的静谧。身后小阁灯火渐暗,唯余雪光映窗,如诗未写完,却已入梦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