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云南与四川交界的横断山脉深处,怒江与澜沧江之间,有一条蜿蜒于悬崖峭壁之间的古老通道。它不通车,不连桥,仅靠一条横跨江面的溜索维系着两岸的往来。这条溜索,由数股粗麻绳与钢缆绞合而成,一端固定在江东山崖的巨石上,另一端锚定于西岸的岩壁深处。每当晨雾未散,山风轻拂,便能看到一个身影,身披粗布短褂,脚蹬草鞋,腰间别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哨,缓缓走向溜索的起点。他是这条江上唯一的赶马人,人们称他为“老岩”。

老岩的祖辈便以赶马为生,从茶马古道的鼎盛时期,到现代交通的逐步覆盖,他们一家始终坚守在深山之中。随着公路修进乡镇,马帮渐渐退出历史舞台,唯有老岩,因江两岸的村落尚未通桥,仍靠马匹与溜索维持着物资与人员的往来。他每日清晨牵马过江,将西岸村民的药材、腊肉、手工织布运往东岸集市,再从东岸带回米面、盐巴、药品与孩童的课本。马背上驮着的,不只是货物,更是山里人对外界的期盼与对生活的执着。

溜索的危险,老岩比谁都清楚。他曾亲眼见过邻村的年轻人因绳索断裂坠入江中,尸骨无存;也曾因暴雨导致绳索湿滑,险些连人带马滑入深渊。但他从未退缩。他说:“这根绳,是命绳。断了,山就断了。”他熟悉每一处绳结的松紧,每一寸钢缆的磨损程度,甚至能听出风吹过绳面时细微的震颤。他会在每次出发前,用松脂涂抹绳索,防止雨水侵蚀;会在马匹过江时,一手牵缰绳,一手紧握滑轮,身体前倾,以自身重量控制速度。马儿也与他心意相通,步伐沉稳,眼神坚定,仿佛知道每一步都关乎生死。

有一年冬天,大雪封山,东岸一位老人突发急病,急需送往西岸的卫生所。可当时江面雾气弥漫,能见度不足十米,溜索在寒风中微微晃动,像一条随时可能断裂的弦。村里人劝老岩等雪停,他却摇头:“等不得,人等不得。”他给马披上旧棉衣,自己只裹了条毛毯,便牵着马踏上溜索。滑轮在绳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,风雪扑面,视线模糊。行至江心,一阵强风袭来,马匹受惊,前蹄打滑。老岩立刻扑向滑轮,用身体压住制动杆,另一只手死死拽住缰绳。那一刻,他几乎悬空在江面上,脚下是奔腾的怒江水,头顶是呼啸的寒风。但他没有松手,一寸一寸,终于将马稳住,缓缓滑至对岸。当他将病人背进卫生所时,自己已冻得嘴唇发紫,手指僵硬得无法弯曲。医生问他为何如此拼命,他笑了笑:“赶马人,赶的不只是马,是命。”

老岩的铜哨,是他与村民之间的信号。每当他在东岸准备出发,便吹响三声短促的哨音,西岸的人便知他即将过江,会提前在终点接应。久而久之,这哨声成了江畔的晨钟暮鼓,成了山里人心中最踏实的回响。孩子们会在哨声响起时跑出屋外,望着那根细长的绳索,想象着老岩和马的身影在雾中穿行。他们不知道什么是“英雄”,但他们知道,老岩是那个在风雨中从不失约的人。

随着时间推移,政府开始规划修建跨江大桥。消息传来,村民们欢呼雀跃,老岩却沉默了。他站在溜索起点,望着那根陪伴他三十余年的绳索,眼神复杂。他知道,桥修成后,溜索将被拆除,马帮也将彻底成为历史。但他也明白,这是进步,是山里人走向更广阔天地的必经之路。桥通那天,老岩牵着马,最后一次走过溜索。他没有吹哨,只是默默地将铜哨挂在了江边的古树上,像是一种告别,也像是一种传承。

如今,大桥横跨江面,车辆川流不息,孩子们坐着校车去县城读书,村民用上了自来水和宽带。老岩不再赶马,但他常坐在桥头,望着江水发呆。有人问他是否后悔,他摇头:“桥是路,绳也是路。路变了,心不能变。”他偶尔还会去江边,抚摸那根已被风雨锈蚀的钢缆,仿佛在抚摸一段被时间封存的生命。

溜索上的赶马人,终究成了传说。但那条绳索,那声铜哨,那匹老马,和那个在风雪中前行的身影,早已深深嵌入这片大地的记忆。他赶的不只是马,是连接山与山、人与人的纽带;他走的不是路,是岁月深处,一种沉默而坚韧的守望。当现代文明如潮水般涌来,总有一些人,用他们的方式,守护着那些即将消逝的风景。他们不是时代的落伍者,而是记忆的守夜人。老岩走了,但溜索上的风,仍在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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