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风掠过林梢,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冽与湿润,拂过一道蜿蜒向上的坡道。坡面不陡,却因常年少人行走而覆满青苔与碎石,踩上去微微打滑。坡顶处,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突兀地矗立着,表面被风雨打磨得光滑,边缘却仍保留着原始的棱角。它并非天然嵌于山岩之中,而是明显被人为搬运至此,却不知何故停在了坡顶,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住,静默地俯瞰着山下的村落。村民称它为“守坡石”,说它曾滚落过一次,那次之后,坡道便塌了半截,溪水改道,田地被毁。自此,人们便对它心怀敬畏,不敢轻动,只远远地绕行。
就在一个无月的深夜,守坡石动了。起初只是轻微的震颤,像大地在梦中翻了个身。接着,它缓缓倾斜,重心偏移,终于在一声沉闷的“咔”中,脱离了它静卧数十年的位置。它开始滚动,起初缓慢,像试探,随后速度渐增,碾过苔藓、压碎枯枝,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。坡道上的碎石被它卷起,又抛向两侧,形成一道微型的尘雾。它滚过之处,泥土翻卷,草皮撕裂,仿佛大地被划开一道伤口。村民在睡梦中被惊醒,有人推开窗,只见一道黑影如巨兽般从坡顶奔袭而下,带着不可阻挡之势,直冲山脚。
那夜,村中老人说,石滚下山,必有灾殃。可次日清晨,人们发现坡道虽被碾出深痕,田地却未受损,溪流依旧清澈。更令人惊讶的是,石滚落之处,竟在坡底形成一道天然的矮堤,将原本分散的雨水汇聚成一股,缓缓注入干涸已久的旧渠。村中一位老农蹲在渠边,伸手试了试水流,忽然笑了:“这水,是往东边去的。”东边,正是村里最贫瘠的几块旱地,年年靠天吃饭。如今,渠水蜿蜒而至,土地开始苏醒。人们这才明白,那夜的震动并非灾祸,而是大地的一次自我调整——石滚落,不是为了毁灭,而是为了重建。
此后,村民不再称它为“守坡石”,而叫它“引路石”。他们不再绕行坡顶,反而开始修缮那条被石滚碾出的路径,铺上碎石,立起木栏,甚至在山腰建了一座小亭,供人歇脚观山。每逢雨季,坡底的水流便格外丰沛,旧渠被拓宽,新沟被开挖,荒田复绿,稻穗低垂。孩子们常在坡道上奔跑,指着那道被石滚磨出的浅沟,讲述那夜巨石的奔袭。老人们则坐在亭中,望着山势,轻声说:“它滚得是时候。”
石滚下山,看似突兀,实则有因。它并非因外力推搡,而是因自身重量的积累与坡度的微小变化,在某个临界点悄然失衡。这正如世间许多变故,表面突兀,内里却早已埋下伏笔。人们常惧变动,以为静止即是安稳,却忘了大地本身就在运动,山势在风化,河流在改道,万物皆在流转中寻找新的平衡。那块石,若一直不动,或许终将被苔藓吞噬,被泥土掩埋,成为一段无人知晓的静默历史。而它选择滚落,虽短暂惊扰,却为山下的生命开辟了新的可能。
变动本身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对变动的抗拒。守坡石曾“守”住坡道,却也“困”住了水流的方向;它曾象征安定,却也在无形中阻碍了生机。当它终于滚下,人们才看清:真正的守护,不是固守原位,而是顺应天时,在运动中完成使命。山不会永远不变,人亦不应固步自封。那夜的石滚,像一次无声的启示——有些障碍,唯有被打破,才能显露出其背后隐藏的通路;有些沉默,唯有被打破,才能唤醒沉睡的生机。
如今,坡道依旧蜿蜒,石已不在坡顶,却在坡底扎下根,成为新秩序的一部分。人们走过它碾出的痕迹,不再恐惧,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感激的敬意。它提醒着每一个路过的人:变动是常态,而真正的安宁,不在静止之中,而在顺应与转化之间。山风再次吹过,拂过新生的草叶,拂过潺潺的渠水,也拂过那道被石滚刻下的深痕——它不再是一道伤痕,而是一条路,一条通往理解与生长的路。

